陈丹青 | 明代书画与民间收藏——龙美术馆《龙与士》特展讲演

发表于:2023-05-22 编辑:晓钟

文/陈丹青


上个月,龙美术馆邀请陈丹青先生举办主题讲座“与文艺复兴同期的明朝”,从展览“龙与士”出发,分享14至17世纪同处地球两端的中国和西方艺术,并由此延伸自魏晋至清代,中国绘画的内在联系。本篇文章为讲座实录,有部分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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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书画与民间收藏

龙美术馆《龙与士》特展讲演


讲述 | 陈丹青


大家好:

上午看了明代书画展(编者注: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特展),其中许多大件,北京故宫、台北故宫,看不到,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也看不到,我非常惊讶,气死了,好东西居然在龙美术馆!我要说,改革开放的成就之一:民间收藏起来了,刘益谦是其中一大块,八月还要办宋元收藏展。我问你有多少宋元画,他说宋画还比元画多一点,把我气坏了!


王馆长非要让我来说说,实在是误会,好像我什么都懂,都能讲,其实我的美术史知识很可怜。大家可能看过我做的《局部》,很多常识我都不知道,要上网搜。除了沈周、文徵明、唐伯虎、仇英、董其昌,二流的好几位也好的不得了,今天才领教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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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特展”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6.18,摄影:shau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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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送吴文定行图并题卷》局部,纸本水墨,手卷,31×165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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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并记》局部, 绢本水墨设色,手卷,30.5×770cm,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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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金阊送别图》局部,纸本水墨,手卷,21×13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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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人物图卷》局部,绢本设色,手卷,29.5×618.5cm 


现在聊第一个话题,明朝,14到17世纪亡这几百年,意大利正好闹了文艺复兴。


2006年,北京第一次引进文艺复兴展。当时没有自媒体,中青报让我写写。查资料,发现沈周和达芬奇,文徵明和米开朗琪罗,生卒年很接近,现在手边没那篇文稿,无法复述。有意思的是,当时意大利人完全不知道中国人在画什么,中国人也不知道意大利人在干嘛。那是大航海时代,可是欧洲人对东方无知,哥伦布开船开半天,发现美洲,很开心,以为到了印度。当然,明末来了利玛窦,从此西方科技开始影响中国。到了20世纪,中国有关现代化话题,总是引向明代。


在座有没有读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他预设了一个价值判断:16世纪,也就是文艺复兴晚期,为什么同期的明代没有发展资本主义?那时欧洲整个GDP加起来没法跟中华帝国比。所以二十世纪知识分子总要纠缠:为什么明朝错过了资本主义?为什么郑和下西洋没出现航海文化?不但如此,清代还封锁了海域,跟外界长期中断,直到鸦片战争开打,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三十年前看这本书,我觉得他厉害,现在不这么看了,因为问题可能错位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起步太晚,难免会这么想,但这个命题的价值观来自西方,来自现代化,我们巴望明代人知道这些,命题的立脚点没站在中国历史。


下一个问题也很有意思。那年我写稿子,就有人问: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文艺复兴,听上去很对是吧?也是个错位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中国没有中世纪。先秦不去说他,汉代直到清代,中国是一个接一个文艺盛世,你可以说更喜欢哪个盛世,但不用遗憾没发生文艺复兴,那是两回事。


大家知道,文艺复兴改变了人和神的关系,虽然画的还是圣经故事。但把这套价值——文艺复兴啊,资本主义啊——套回明代,去问文徵明,问仇英,问张居正,问崇祯,怎么问法?从何问起?


明代是中国绘画史大成熟时期。今天站在明人的语境看,他们是15、16世纪中国绘画的现代主义,非常时髦。他们完全不知道欧洲在干什么,但相对元人、宋人、五代人、唐人,明人进入现代主义绘画。当然,“现代主义”是个西方词,但可以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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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特展”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6.18,摄影:shau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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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柳荫炊钓图,绢本水墨,立轴,296.7×159.6cm


然后董其昌把明朝绘画带到后现代。什么叫后现代?前提是,他的维度和自觉,是在此前的传统,譬如元画、宋画、五代的画。他是靠“文本思维”画画的代表人物。什么是文本思维?简单说,就是根据前人的美学画画,不是根据大自然、社会需要这些。


他公然在每张画上宣称:这个,我学的是五代董源,这个,学的是北宋的李唐或范宽,这个,学的是元人的笔意。他在题跋中标明:我学黄公望,我学倪云林。他在乎的不是真山真水。就这样,他变成画家中的画家。后来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董其昌是搜尽古画打草稿。


这就是文本思维。这样的思维、趣味,中国人太早熟了,明代就做了20世纪后现代艺术家做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意大利出现三个所谓后现代画家,克莱门特、库奇、基亚。你去看,全是文本思维,他们跨越现代主义,从中世纪绘画找花样。


总之,直到二十世纪后半,后现代画家的目光,开始投向过去,可是明代人早就出现这种目光,高度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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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特展”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6.18,摄影:shaunley


回到刚才的话题,当我们追问明朝为什么没有文艺复兴,一定要注意:不是我们有没有文艺复兴,而是我们的绘画史比他们早熟太多,同样在14、15世纪,欧洲绘画渐渐走向盛世,而中国的绘画已经烂熟,接近尾端了。


譬如,为什么山水画不能对应欧洲的风景画?这话题可以讲一下午,放下不谈。同样画山山水水、远的近的,中国现存最早的山水画孤本在六、七世纪之间,隋朝展子虔《游春图》,很小的一张画,诸位去看看,太好了,一派富贵。更早的山水画雏形出现在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其中一小段画了山,山里藏着鹿、老虎、凤凰。但他肯定不是唯一涉及山水的画家,汉末魏晋初年,一定还有别的山水画,但全都没了。他死后两百多年,除了展子虔《游春图》,其他全没了。


你想想这是什么概念?魏晋同期,公元四五世纪,欧洲中世纪刚刚开始,直到13世纪才起了变化,14世纪出现所谓文艺复兴。可是整个文艺复兴过完了,西方还没有出现独立的风景画——注意,文艺复兴的风景都画在背景上,画面主体是圣经故事——独立的风景主题什么年代出现呢?以我记得的美术史,是说17世纪荷兰一带,最有名是霍本玛,大家听说过吗?他画了西方美术史第一幅所谓风景画,名叫《林荫路》,路边的树一棵一棵小下去,表示透视法。这幅画被认为是西方最早的风景画。


太晚了。那时中国山水画已经到了清初的四王,四王被二十世纪国画家批评为死去的艺术。我们小时候,四王是受批判的,中国的山水画走到尽头了,可是呢,天哪,欧洲风景画才刚刚开始。到了18世纪,英国出了两位伟大的风景画家,一个是康斯泰伯,一个是特纳。19世纪上半,法国巴比松画家,卢梭、柯罗、杜比尼等等跟上来,很快,大家熟悉的印象派出来了,没人理,很委屈,都快到二十世纪,这帮穷哥们才被历史看见,当然,现在地位高的不得了,没有印象派,没有后印象派的塞尚梵高,现代主义绘画是难以想象的。


这就是西方风景画史。


当然,西画和国画,不要比谁高谁低,谁好谁坏,那是个趣味问题,更是文化问题,历史问题。我要回应的是那句话:中国为什么没有出现文艺复兴?早先我也会跟着这个思路走,现在不会了,那是用西方剧本套中国。可以吗?可以的,历史需要参照,需要维度。但如果拿文艺复兴的命题去看明代的画,两头误解。文艺复兴是“曙光”,明代的画是“大熟”。顾恺之那点山水画的萌芽,才是“曙光”。


总之,中国的山水画历史,欧洲的宗教画历史,别去对应。宋元明清文人画家,文艺复兴工匠画家,也很难对应。好,以上算是第一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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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特展”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6.18,摄影:shaunley


第二个话题,回到展览。我希望大家直接去看,明天最好再来一次,安静地看,慢慢地看。光听我讲,没意思的。


整个中国美术史要重新评价。我不是今天才有这个感慨。国内博物馆展示越来越完善,越来越高级。我有机会看到以往很少展示的经典,加上在欧美看到的中国艺术收藏,我一直想:中国的雕塑史、绘画史、人物画史,应该用尼采那句话:“一切价值重新评估。”目前的种种评估,我不能满意,还是没挠到艺术的痒处。


中国美术史还是被低估了。两河流域,包括埃及,是很伟大。中国艺术史,也都说伟大辉煌,但是中国绘画有个致命的缺憾,它是纸本的,不太好一天到晚拿出来固定陈列。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可能进入故宫或者高端收藏场所,看到中国绘画历代演变的固定陈列,长期陈列。


根据历史路线安排的固定收藏,像卢浮宫、冬宫、大都会美术馆那样,我们做不到,为什么,因为中国古代纸本绘画不能展出超过3个月,灯光照射后,得回去休息很久,等于睡午觉,要睡很久,睡好多3个月,才能再拿出来展示。


刘益谦这批收藏珍贵在哪里?自从他拿到这些画到现在,少量精品在开馆展亮过一次,一晃十年过去,这才拿出来。8月份要展的宋画,你们要来看!人生没几个十年,在你年富力强时能看到宋画、元画、明画的特展,毕生难得。如果你真的热爱绘画,你真的热爱中国文化,可别错过,错过了,再等10年20年,未必等到。我每次离开珍贵的展场,就想:没有下一次了,此生再也看不到了。


这就是展览和观众的关系,刚才说整个中国美术要重新评价,前提,就是你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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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墨花图卷》局部,纸本水墨,手卷, 32×139.5cm,32×139.5cm,32×140cm,32×139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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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淳,《萱草寿石》,绢本设色,139.5×87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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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蒲墩倡和图》,纸本设色,29.5×105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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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瑛,《晴岚翠暖》局部,纸本设色,手卷 ,40.5×337cm,1659


具体到明代书画,我的短板就来了。我没有足够的知识,我只能大致说,明代绘画很难单独谈,我们要上溯明代之前七八百年的绘画,回到明代人非常敬仰的资源,也就是隋、唐、五代、两宋,直到和明代接近的元朝,相对准确的明朝的方位,这才有了。


可是我们的眼界上不去,为什么呢?


宋元留下的真迹、脉络、影响,存世作品比较清晰,可是影响宋元的唐画,几乎没有,这是很遗憾的事情。再往前,就剩展子虔孤零零的《游春图》,之前两百多年,东晋绘画真迹就剩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另一位南北朝的杨子华,也只剩一张,在美国,而这两个真迹都是唐宋人复制的。


包括书法。我们今天看到的王羲之,据说都是唐宋宫廷师傅勾临复制的,真迹被唐太宗带进坟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挖出来。复制的王羲之已经看得神魂颠倒,幸好颜真卿、褚遂良、孙过庭,全是真的。但绘画很可怜,没了,所以我们的眼界到不了明朝人。欧洲绘画史短,巴洛克油画的祖宗无非是文艺复兴的蛋彩画之类,每个世纪的真迹,多多少少都在,排起来看,影响脉络很清楚,甚至他们最早的古罗马绘画,存世真迹也不少。可是明朝人津津乐道的古山水画,我们几乎看不到。除了《游春图》,还有五代董源的《潇湘图》。上世纪九十年代,纽约王季迁拿出宏伟的《溪岸图》,说是董源的,中美专家吵得一塌糊涂。


可是明代人比我们看得清。大家知道,明朝画到那个等级的,是士大夫和高官。那时哪有美术馆,美术史就在他们手里。你不能想象,公元十世纪左右的《潇湘图》,比董其昌早六百年,可是他拿在手里,坐在船上,摆个案子,铺开来写跋。这种奢侈,我们怎么比。


也许我说错了。他们也未必看得到魏晋隋唐在纷乱中遗失的画,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无法问明朝人:您这一套哪里学来的?董其昌言之凿凿,说我这个学谁,那个学谁。那时哪有画册?哪有展览?他果真眼瞧着手里的真迹——远不止董源,还有宋代的谁谁谁,元代的黄公望,王蒙,倪云林等等——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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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特展”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6.18,摄影:shau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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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书画合璧山水小景》局部,纸本水墨,册页,29.5×22.5cm×20,1613


就在我们不可考的明人眼界里,有个判断,大致可以做做,就是:当明代之前,中国山水画的大美学,尤其是它的图式,已经奠定了,到了明代山水画,不知道怎么一来,开始进入高端的,比较专注于讲究笔墨的阶段。今天的国画家动辄谈笔墨,我不很赞同,但现在只能用这个词来看待明画。为什么?


因为虽然宋人早已开发了丰富的笔墨套路,但宋人仍然假定,我这一笔下去,还是为了表现那座山,那片水,那块石头,但是进入元代,尤其是明代,出现一种彼此约定的自觉,就是:我画这块石头,这棵树,这片水,是为了笔墨牛逼。


直接塑造和影响明代山水画的手法,当然是元代,元代笔墨已经非常成熟,几乎穷尽了几种大范式,大风格。王蒙是一种,黄公望是一种,赵孟頫是一种,倪云林更是一种——还要加一个钱选,我非常喜欢钱选——这样一种范式,在明代变成全体的自觉。如果你把元明的画挂在一起看,很容易分辨哪个是元,哪个是明,情况有点类似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几个大师预告了巴洛克的种种造型和范式,但到了巴洛克,也就是十七世纪,那些范式迅速成为一种可辨认的集体意识,集体风格。


但在明人那里,笔墨的语言意识更主动,这是西洋人很晚才开发的意识,中国人早,到明代,几乎成了集体基因,此前几百年的笔墨累积,在明人那里成为法典了。


有人借用西洋的词语评价宋人山水,说是“自然主义”、“写实主义”,虽然不确切,但有点道理。到了元人,你可以说是“风格主义”。而明代,或许是“写实主义”与“风格主义”相对融合,什么意思呢?就是宋人开启的那种写实,在明四家那里大致还在,但被风格化了,而这种“风格化”,是元人的贡献。你不能想象宋元会出现文徵明或沈周,反过来,宋画的宏大感,厚重感,被元人“风格”了几下子,在明人那里消失了。没有一张明代山水的宏大感、厚重感,能和宋人比较,虽然谁都说自己远学宋代。


再换个角度,就是语言和内容。内容、语言,从宋到元,从元到明,二者的偏重,逐渐被置换了。尤其是明末的董其昌,一辈子讲究语言。当他口口声声北宋、五代、元人,其实着眼点是在笔墨,和笔墨带出的结构和图式,他是松江人,那里几乎是平原,他画画的快感、享受,根本不是崇山峻岭,而是施展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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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士充,《江南秋色》,纸本设色,手卷,26×584cm,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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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臣,《观潮图》,绢本设色,立轴,181.5×99cm


另一个问题:现代展示方式对大众很好,但中国画原本不是这么看的,而是小圈子互相传看,最好是独自看,因为这种美学非常内敛、精致。现在为了大众,只能放橱窗里,一束光照亮。当你看这些大长卷,希望跟你脑子里下载的宋画元画做个比较。刚才看时,有两个很内行的观众在品评,我就跟着偷听。


明人的第二个特点,希望没说错,就是把自己画进去了。元人已经这么做了,王蒙的大风景总有个小茅屋,总是坐个地主乡绅,代表作者本人。但北宋山水还没有出现这种自我意识,有一幅被推定为李思训画的唐画《江山楼阁图》,挂在台北故宫,树丛里的小房子里,也有人,但不是地主。隋代的《游春图》出现人物,骑着马,应该是公子哥,隋唐还没出现文人画。


所以文人画的自我写照,自我投射,是到明代这才乐此不疲。刘益谦收的文徵明长卷《兰亭修禊图并记》很壮观,松林中,泉水边,聚集一大堆文人,等于当时的部长、局长、教授、学者、博士生、研究生、本科生、考前生,很多很多人,在干嘛呢?在开party,或者正在辩论学问,随便一点说,算是野营,郊游,是孔子喜欢的「咏而归」,跟大自然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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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并记》局部, 绢本水墨设色,手卷,30.5×770cm,1557


这样的主题在明人那里成为时髦,你去到元画里找,宋画里找,很少见。我们老是讲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他可没把自己画进去,而是画辛苦的赶车人。宋画高古、壮阔、萧条,但景观里没有画家自己,没有那个阶级。但明画里你会不断遇到,而且他们是全画的主题和高光。


这倒是有点近似文艺复兴人,他们在教堂大壁画角落,偷偷画上自己,很得意,要是马萨其奥和弗朗契斯卡看到文徵明的画,可能会笑起来:哇!中国画家真猖狂!


第三个点,明代是文人画的盛世,道家的自然观,传承下来了,但多了什么呢?姑且叫文人画中的世俗性。宋元山水不会大量出现文人关系和文人与世俗生活的关系。宋人画货郎担,直接画世俗,宋人画大肚子老头在树荫下睡午觉,倒是接近自我写照,但这个话题不展开,一是我学问太少,还有,记忆很坏。我只提两个展览,是关于明人生活的综合陈列。


一个是80年代末大都会美术馆主题展,叫做《董其昌和他的时代》。当时是件大事,美国各州博物馆和部分大陆的收藏都介入了,不但有董其昌,还展出了松江派的陈继儒啊,项元汴啊,项圣谟啊,都来了,一帮地主老财,一帮官员,一帮今天叫做高级知识分子的人,而且个个都是收藏家。更早,大概85、87年之间,纽约洛克菲勒中心的亚洲协会,推出了策划多年的展览,叫做《明代人的生活方式》。


可惜年头太远,记不清了——刘益谦以后应该办一下这种展览,你收藏多——纽约那个展览摆放了明代家具、明代书房文玩、明代服装,最珍贵是文人的来往书简、互赠的礼物,等于是明人士大夫生活的小小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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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人物图卷》局部,绢本设色,手卷,29.5×618.5cm


之后,好像在新世纪,美国汉学家(柯律格)毕生研究中国绘画,写了一本书叫做《雅债》。所谓雅债,就是文人之间的情分,你前年跟我要的书法,今年我还欠着,那年给你的手卷,哪天给我再瞧瞧?等等等等。我读了一部分,不懂的学问太多了。文本分析之细,好像拿了文徵明做例子,详详细细研究他跟谁谁谁的关系如何如何,或近或远,互相酬答,好像还写到经纪人啊,润格啊,笔墨官司啊,历史悬案啊,等等。


今天也有很多雅债。有多雅,我不知道,这是上流社会的事,明朝是无比发达的雅债时期。你很难想象这位学者做黄公望的雅债,倪云林的雅债——要论雅,倪云林第一——他偏偏选择了明代。


一个宋末,一个明末,文化累积到烂熟,文化财富的累积,我指的是作品,到了惊人的程度,欧洲人羡慕又尊敬,但是南宋给蒙古人灭了,明末给女真人征服。但明末很多东西留下来,接续到清代。据说八大山人关照裱画馆师傅,董其昌的画送来裱,务必通知他,他就去看。要是八大和董其昌的画挂在一起,该多好啊,两人用墨用笔的那种“糯”,糯米的糯,你看了,真是没办法。


我在意大利看到达芬奇一张画也能办个展览,他画个音乐家,就那么一张画,围绕很多文物,呈现一个画家的微观世界,达芬奇肯定也有雅债。大家有兴趣看看那本《雅债》吧,今天的社会终于也有雅人了,雅人之间必有雅债。


好,一个是“董其昌和他的时代”,一个是“明代人的生活方式”,一个是“文徵明的雅债”。说明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推上去,元、两宋、五代、唐……多少文人,应该也有雅债吧,明代掌故之所以多,因为存世的材料多。鲁迅说,研究历史,近的,只恨材料太多,远的,只恨材料太少,这是懂行的老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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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士——明代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特展”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6.18,摄影:shau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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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纪,《红梅斑鸠图》,绢本设色,立轴,168.6×97cm


第三个话题,很简单,就是对这份收藏的感慨。我们经历的时代,父辈祖辈的时代,追溯到20世纪很多革命和运动,发生了什么呢?就是明画中的皇家、贵族、士大夫、文人、乡绅、地主,全部消失了。为什么?因为中国进入艰难的转型,变成现代国家,跟世界一起玩,今天变成世界第二强,任何国家不能忽视我们。


但是明人画中的一切,消失了,所以我高度肯定改革开放的成就,我们出现了民间收藏家。你(刘益谦)的收藏超出我的想象,不知道你有没有暗中竞争的对手,或者别人吃醋你,你也吃醋别人,这是大好事,你看,你是60后,我是50后,我们小时候怎么可能想象到这一天,你拿出这么多宋画、明画,在这儿公然……老卵!


年轻人,80后90后,理所当然跑来逛龙美术馆,你们想看明代书画吗?对老古董没那么有兴趣吧?但我要告诉大家,今天能有龙美术馆这笔雅债,就是明代发生的事。对应那句话:为什么中国没有发生文艺复兴?重要不是文艺复兴,因为中国没有经历中世纪。战乱有没有?有的,但在蒙古人的元朝,中国文人画意外得到一片天,出现比唐宋更灵妙更超然的阶段,然后影响到明朝。


一个是南北朝,一个是元朝,国家乱了,被人占了,可是在美术史上,群星灿烂,柳暗花明。人家文艺复兴的语境,必须前面有中世纪,中国没有这个语境。文艺复兴带来人文主义和启蒙运动,那是另一个故事,中国是什么故事呢,就是柳暗花明。


讲述中国的故事,可以跟西方映照,但不好去并列,八十年代初闹文化热,金观涛先生有句话,蛮有意思,他说中国文化是一个“超稳定结构”,当时这句话指的是历史的负面,没有海洋文明,没有殖民史,没有资本主义,改革开放了,应该结束超稳定结构,所以这个命题在80年代是个呼唤。但这句话启示了我,世界各地各国美术史,相比而言,清代以上两三千年,中国美术史也是个超稳定结构。


你去看两河流域文明,埃及文明,比中国早太多了,但是人家断了,没了,希腊雕刻跟咱们比,也成熟得早,也断了,没了。单说中国的绘画史,一个是早熟,一个是延绵不断。从另外一个文明看,我们的绘画几乎没变化,但是它“超稳定”,它总是在传承,比其他文明的绘画史都要久长。文艺复兴前前后后300年,算非常长的。巴洛克绘画也就上百年,洛可可时代不到100年,进入19世纪,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印象主义,每个阶段不超过50年,就被新花样覆盖。20世纪的绘画,更不用说了。


可是文人画延绵一千年,至今不断,还有无数人迷恋山水画、水墨画。用金观涛的说法形容中国美术史,反倒有正面的意思,不然宋、元、明、清几个字,我们不会顺口说下来,至少在绘画上。


以我个人的趣味,更喜欢元画,再看宋画呢,只能气短,宋人那种气像,没办法。伟大的文明都是这样的,粗糙、强大、成熟、精细,然后烂熟,中国绘画扎扎实实历经这个演变,在这个意义上,龙美术馆的明代书画展,先把你吓倒,摁住,然后你爬起来,赶紧去看元代宋代的画,去找明人的前世因缘,刘益谦手里有料,八月份就要拿出来了。


好了,谢谢大家!

2023年4月18日


 陈丹青 | 明代书画与民间收藏——龙美术馆《龙与士》特展讲演(图28)





——来源 | 龙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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