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 | 从“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看全面抗战前漫画界的联合与分歧

发表于:2023-10-02 编辑:晓钟

文/黄碧赫


摘  要:本文以1936年至1938年在上海等地流动举办的“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为研究对象,将“全漫展”放在中国漫画发展历史语境之中,梳理作为漫画界联合行动的“全漫展”的缘起和经过;在1936年这个全面抗战爆发前的历史节点上,考察“全漫展”内部和外部关于建立漫画界救亡统一战线的讨论;在当时《时代漫画》和《漫画生活》两份沪上最重要漫画刊物的对峙背景下,透过部分漫画家对1935年至1936年沪上漫画界的评述,解读由意识分歧、门户之争引发黄士英等人拒绝参展的现象。



1935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周末午后,上海《时代漫画》的编辑室里,鲁少飞、宣文杰和王敦庆3人在闲聊中决定组织一个漫画建设社,编辑一部《漫画家小传》和一本机关刊物《漫画之友》,并且每年开一次全国漫画展览会。一年以后,就在“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1936)(以下简称“全漫展”)开幕之际,王敦庆在《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一文中记述了这个情况,并且将其视作这次展览的起点。“全漫展”作为民国时期为数不多的全国性美术展览之一,与近年来成为学界研究热点的“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1929)、“第一届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1935)以及“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1937)等相比,涉及“全漫展”专题研究并不多。既有研究大多将其放在民国漫画史的线性时间叙事,或者抗战漫画的宏大叙事逻辑中进行概括性描述,难以展现事件和所涉人物的复杂性。本文以“全漫展”为切入点,考察这一全面抗战之前漫画界集体动员的发生过程,进而分析该事件所折射的这一特殊时间节点上,漫画群体的观念分歧和意识冲突。


一、全国漫画界的联合:

“全漫展”的缘起和经过


漫画家王敦庆将他和鲁少飞、宣文杰的一次编辑室闲聊作为这次展览的缘起。时任《时代漫画》文字编辑的王敦庆也是“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筹委会的实际执笔人,《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一文就刊登在他主编的《漫画界》1936年第7期“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出品专号”上。依据王敦庆的说法,鲁少飞和宣文杰,一个希望想办法“保障漫画家的法益,以维持漫画刊物的寿命”,另一个则考虑“怎样联络全国的漫画家,团结起来”,于是有了举办全国性漫画展览会的想法。在此契机之下,1936年夏,叶浅予、张光宇、张振宇(又名张正宇)、鲁少飞、王敦庆、黄苗子等人以上海漫画社和时代漫画社作为主办单位,集结30余位漫画家在上海召开“全漫展”筹备会。筹备会选定7位主办人员,其中张光宇、叶浅予负责征求作品;鲁少飞、张振宇负责宣传事项;鲁少飞负责出纳事项;王敦庆、黄苗子负责书记事项。华君武、廖冰兄、胡考、赵望云、蔡若虹、丰子恺、黄尧、梁白波、张乐平、汪子美等28位与会人被选为筹备委员,展览经费拟由主办单位和筹备委员捐资。同时,拟定当年8月举办“全漫展”,并出版《第一次中国漫画年鉴》,将一年全国漫画之作做一决算。会后,由王敦庆执笔,同时在《时代漫画》《上海漫画》《漫画界》上发表《第一回全国漫画展览会缘起》和征求作品的通知。


在1935年至1936年这个时间节点上筹备“全漫展”,用宣文杰的话说,将全国漫画家团结起来,是有一定必然性的。正如1936年初,王敦庆在《三五年的中国漫画艺术》中所述,从供给层面看,经过十多年的积累,漫画作者人才辈出,全国漫画作者达180位以上。其中大多是受过现代教育洗礼的青年知识分子。从需求层面来看,漫画作为一种艺术体裁,与纯粹绘画的趣味相比,更有批评和教养的功用。尤其因为漫画大多明白易懂,易于深入民间,因而培养了较为固定的读者群。漫画也逐渐从寄生于报纸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首先在上海出现了纯粹的漫画刊物,如《上海漫画》《时代漫画》《独立漫画》《漫画生活》等,尤其成功的是创刊于1934年的《时代漫画》,每期发行量达到一万份。受其影响,沪上还产生了《现象漫画》《中国漫画》《群众漫画》《电影漫画》等一批漫画杂志。在上海的影响之下,天津、广州、南京等地漫画界也十分活跃,如天津的《庸报》、广州的《国华报》、南京的《朝报》都开有漫画周刊,全国漫画界的创作气氛在1935年至1936年达到空前高涨。除了王敦庆的《三五年的中国漫画艺术》之外,同时期还有汪子美的《中国漫画之演进及展望》、黄士英的《中国漫画发展史》、蔡西泠的《检讨中国漫画家》、李葵的《一九三五年中国漫画界的动态》等多篇总结和评价这一时段漫画发展的文章。由此可见,在1936年这个时间点上有必要总结和检阅前一阶段积累下来的漫画成果,“全漫展”就此应运而生。


从装饰报纸边角到开辟报纸漫画专区,再到经营独立的漫画刊物,漫画的展示方式主要是纸质媒体,读者大都是从报纸与杂志上认识漫画作者和他们的作品的。从二维纸媒转到三维公共空间展览,同是报刊编辑的展览主办者有特殊的考虑。例如,鲁少飞在《漫画展览会的意义》中认为,虽然目前大多漫画作品都发表在杂志报纸上,但这不一定是促进漫画发展最上乘的方式,因为每家报纸和杂志都有各自的立场,未必与漫画家自身的立场相契合。与印刷出版物相比,美术展览会出品更能涵括漫画家自由发挥的作品。与之类似,化名诸涛山的王敦庆在《闲人闲话》一文中辨析漫画杂志与展览会的区别:


杂志是要“读”的,展览会是要“欣赏”的。凡是刊物上的漫画,都是作家为吃饭而画的作品,他要受重重的束缚和不利;凡是在展览会的出品,一概是作家能够自信而能自由发挥的东西。


王敦庆还提到,限于当时的制版和印刷条件,报纸或杂志上刊登的复制品连作者自己都常常感叹“似曾相见而不相识”,展览会是唯一欣赏到漫画家原作的机会。此外,漫画家不仅在创作上受到刊物的束缚,更在稿酬方面受漫画刊物发行人的压榨,前文提到鲁少飞“保障漫画家法益”的诉求就是针对这一点提出的。鲁少飞、宣文杰、王敦庆3人最初计划组织漫画建设社,编辑《漫画家小传》和机关刊物《漫画之友》,举办全国漫画展览会的想法,就是希望摆脱“漫画贩子”的束缚,团结漫画界力量,将漫画创作权和展示权真正掌握在漫画家自己手中。


基于这些考虑,主办方在1936年6月发布的征稿通知中明确提出“全漫展”征集作品思想技巧不拘一格,只要是好的作品,无论单色、彩色,还是漫雕、剪贴、版画、摄影甚至是蒙太奇(Montage),都可参加。王敦庆更是在《第一回全国漫画展览会缘起》中用诙谐的笔调这样写道,“行将搜遍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广集突梯滑稽的,讽刺入骨的,奇思异想的,和五花八门的作品陈列”,“以示近年来漫画界同仁纸上谈兵的结果,对于国家社会的机构究竟是正动的或是反动的,是前进的或是落后的,是大公无私的批判或仅仅是诋毁谩骂而已!统共地作个清算”。可见,“全漫展”希望以公开展览的方式将全国优秀漫画作品集中起来观摩品评,以群英集会的方式增强各地漫画作者的联动效应。同时,在筹备之初,筹备会就决定将漫画展览会办成流动展览,在上海展览之后,计划在全国多地巡回展览。用王敦庆的话说,就是“把这吃力不讨好的漫画艺术送到山城水镇,穷乡僻野里的民间去,使大众都能感受漫画艺术的熏陶”,以此扩大漫画的宣传作用和民间影响力。征稿通知特别提到作品的装裱方式力求简约,以衬纸代替镜框,以便于流动展览。从最终呈现来看,展出作品多用灰卡纸衬底,简易装裱,这一流动展览的理念与同年广州现代版画会主办的“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十分类似。


原定于8月开幕的“全漫展”,因作品征集和资金筹措不到位,只得延期举办。1936年8月底,“全漫展”筹备委员会召集沪上漫画家再次召开筹备会,推举鲁少飞、王敦庆、叶浅予、黄尧、张谔为作品审查股委员,曹涵美、张英超、张光宇为设计及陈列出品股委员,张振宇、江栋良、张大任、席与群、胡考为招待股委员,张振宇、鲁少飞为宣传股委员,张光宇、叶浅予、王敦庆、鲁少飞、曹涵美为编辑股委员,曹涵美、宣文杰为经济股委员。同时决定组织全国漫画协会,推举鲁少飞、张光宇、张乐平、黄苗子、张英超、张谔、江敉7人为全国漫画协会上海分会筹备委员。“全漫展”原定10月10日在宁波旅沪同乡会举办,最终因为场地问题,推迟至11月4日,场地则改在上海大新公司4楼画厅。展览共征集来自18个省和地区漫画作者的700余件作品,经审查委员会审查,最终展出80余位作者的250余件作品,代表地域有河北、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湖北、河南、湖南、上海、南京、北京、天津、香港、南洋等。不过,就各地作者的比重看,上海本埠作者最多,南京、广东、北京次之,其他地区作品很少。原计划推出一册装帧豪华的《第一次全国漫画年鉴》,每位漫画家占据一页篇幅,并附小传,也就是王敦庆在《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中所计划的《漫画家小传》,然而限于篇幅、预算和读者购买能力,改由《漫画界》推出一期“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出品专辑”,刊登展出作者的代表作品,并收录多篇关于这次漫画展的专辑文章。除了上文提到王敦庆的《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闲人闲话》、鲁少飞的《漫画展览会的意义》之外,还有张光宇的《从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起说到漫画·漫画界·漫画家》、黄尧的《Buffoon·漫画家——写给全国漫画展览会开幕》、曹涵美的《本届“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我见》,以及黄苗子的《谈漫画》等文章。


展览开幕以后,沪上多家中外报刊作持续报道和评论,观者踊跃,原计划展出5天,应外埠人士要求,延期两次,最终于11月15日闭幕。(图1、2)12天的展期共接待观众1.5万人次,仅11月7日(周六)就有5000人次之众。据统计,参观人群以学生及公司、银行、商店职员为最多,但是劳动阶级观众很少,毕竟定价一角的门票对大部分劳动阶层来说仍是一道门槛。(图3)与此同时,展览期间,约五分之一展出作品被上海一地漫画爱好者所订购。从展览的收支情况看,收入方面包括展览门票所得900余法币,《漫画界》先行垫付“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出品专号”(图4)全部稿费200余元,此外还有由展览主办方经手售出作品佣金的20%抽成。除去会场租金、广告及宣传印刷品费用的500余元支出,尚有较多盈余,这是组织者此前不曾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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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全漫展”上海会场门口,1936年11月,

载《漫画界》193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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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全漫展”海报,载《漫画界》193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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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全漫展”门券,载《漫画界》193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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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漫画界》1936年第7期“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

出品专号”,封面为张光宇作品《漫画会开幕》


展览结束不久,鲁少飞于11月17日召集上海漫画家举行全国漫画作家协会筹备会,选出鲁少飞、王敦庆、张光宇为协会组织的起草委员;鲁少飞、叶浅予、王敦庆、张振宇、张光宇为协会筹备会的常务委员,黄苗子、曹涵美、胡考为筹备会的监察委员,以分工合作的方式,使全国漫画作家协会尽快在全国漫画中心上海建立起来。此次展览盈余的款项则将作为全国漫画作家协会的基金,以支持漫画艺术的发展。计划应用领域包括:(一)小规模漫画图书馆的设立;(二)鼓励后进作家的奖金;(三)漫画家信用借款;(四)同人杂志《漫画之友》的发行,以免作家受“漫画贩子”的剥削;(五)重印《漫画年鉴》等,并选举王敦庆、宣文杰、鲁少飞为协会基金保管委员。由王敦庆、张鸿飞编辑的《漫画之友》半月刊于次年3月创刊。在创刊号上,编者这样描述《漫画之友》的目的:


……我们要维护现阶段的中国漫画运动,要打倒投机商人所刊印的,低级趣味的,毒害社会的漫画刊物……我们要以基本的理论与实际的例证,灌输给有志于漫画艺术的青年,使他们成为中国漫画运动成熟烂漫时期的有力分子。我们还要联络全国的漫画同志,互通消息,共同切磋,为社会的改善,为民族的生存而奋斗。


可见,同人刊物《漫画之友》的创办,是全国漫画作家协会以基金团结全国漫画界力量,保护漫画家权益,促进漫画艺术发展的实际成果之一。


“全漫展”在上海闭幕不久,展览筹备委员会开始推进各地流动展览的筹划工作。流动展览由各地漫画家接洽手续,展览作品和收支都由当地漫画家负责,如有盈余,则作为该地全国漫画作家协会分会的基金。流动展览首站设在南京,由叶浅予等人筹划,于当年12月在南京中学旧址举办(图5),之后又依次在苏州(1937年1月,图6)、杭州(1937年6月)展出。抗战全面爆发之后,流动展览还到过广州(1937年9月)、梧州(1937年11月)、南宁(1937年12月)、桂林(1938年1月)等地。之后,展览作品在广西流动展览途中被日本飞机炸毁,“全漫展”流动展览由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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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全漫展”在南京中学旧址举行,1936年12月。

左起:陆志庠,叶浅予,戴廉,鲁少飞,雷德成,

郑光汉,宣文杰,张仃,刘元,高龙生。

载《泼克》1937年第1期


二、联合中的不同声音:

围绕救亡统一战线的讨论


从筹办全国漫画展览会到建立全国漫画作家协会,再到出版展览会出品特辑、编辑同人刊物、组织各地流动展览,以《时代漫画》同人为核心的上海漫画界以“全漫展”为主轴,尝试全国漫画界的首次大联合和公开展示,对于扩大漫画这一艺术门类的社会影响力、巩固漫画家的主体地位,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受到媒体的广泛好评。组织者也在展览会后表示,各报记者大多对展览办事人员的辛劳表示感谢,对这次展览大加赞美,并没有严格指正,未免太过客气。不过,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


随着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尤其是1935年华北事变和“一二·九”运动之后,在文化界建立抗日救亡统一战线的呼声越发高涨,无疑构成了“全漫展”筹划过程中无法回避的大背景。1935年底,由200余位文化名人和作家发起成立上海文化界救国会,旗帜鲜明地主张全国文化界联合组成救亡统一战线,领导民族解放运动;1936年初,在上海文化界救国会的推动下,上海妇女界、教育界、大中学生各界救国会联合成立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1936年5月,全国各界救亡联合会在上海成立,来自20多个省市60多个救亡团体参加成立大会。当时的上海已经成为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就在“全漫展”筹划之时,1936年春夏之交在上海左翼文学界内部掀起“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论争,广泛探讨了如何实现最大范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美术界,较比“全漫展”早几个月发起的“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就明确提出木刻流动展览在国难时期的联合阵线作用。时任广州《木刻界》主编的唐英伟在《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的意义》中这样写道:“在这生死最后关头的危难期中,我们要怒吼,反抗,而且要集合全国民众的力量作民族生存的战斗——这是民族斗争的直接阵线,而作为间接阵线的国防艺术,同样的,也需要联合集体的力量作有效力的文化宣传的工具。”在此大背景之下,建立漫画界抗日救亡统一战线也是“全漫展”难以绕过的话题。


就在“全漫展”上海首展结束之际,漫画家胡考应《上海漫画》之邀撰写一篇关于这次漫画展览会的感言。作为“全漫展”的筹备委员,同时也是《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的重要供稿人,胡考对这次展览的评价理应不低。然而,他在这篇题为《关于全国漫画展览会》的文章中却坦言,自己并没有热心参与展览的筹备工作,参展作品也是以旧作敷衍。关于展出作品,胡考认为上海本市作者的作品没有外埠来得诚恳,没有外埠作者“向上和进步”;至于备受一般媒体关注的沪上漫画名家和展览主办人,胡考对叶浅予、鲁少飞评价较高,认为张光宇、张振宇虽然展出了新作,却显得“草率一点”。胡考之所以对这次展览有这样的感受,抛除个人好恶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在这篇文章中也有提到:他在展览开幕之前发表的一篇题为《希望漫画界参加救亡统一战线》的文章中提出漫画展览会的出品应当注重救亡,却没有被主办人采纳。胡考因而对展览的筹备十分隔膜,自认没有出力。


《希望漫画界参加救亡统一战线》发表在1936年10月2日的《大晚报》,胡考在这篇文章中一方面肯定“全漫展”组织者提倡漫画的诚意;另一方面则认为当前的首要任务不是提倡漫画,而是建立救亡统一战线,然而当时漫画界对帝国主义侵略置若罔闻的态度让他感到愕然。胡考分析了漫画界对救亡工作漠然的原因:一是没有团体组织和正确的理论;二是在思想意识上认为漫画只是开开玩笑的东西,无关大局;三是漫画龙头刊物《时代漫画》《上海漫画》《漫画界》太过注重“生意眼”,着力于色情和滑稽漫画,却对国防救亡主题“置之不闻”。胡考在文中呼吁漫画界组织漫画救亡团体,建设漫画救亡理论,在漫画书刊推出“救亡漫画”专号。在他看来,所谓“救亡漫画”,指的是“现有的那些漫画题材而加以救亡意识的漫画”。胡考号召“全国所有漫画同志,大家都掉过笔尖来,一致向外,不必再把自己伟大的事业,浸在供人一笑的工作中”。作为讽刺漫画的好手,胡考还为他的这篇文章配了几幅插图,以夸张手法展现“全漫展”人潮如织的热闹景象。其中一幅题为《板了面孔进去,笑嘻嘻的出来》(图7),描绘了展览会入口和出口处两组观众,入场的那组神情严肃,出场的则开怀大笑。也就是说,在胡考看来,声势浩大的“全漫展”仅仅起到“供人一笑”的效果。


胡考希望在漫画家群体中建立救亡统一战线的倡议,虽然没有被“全漫展”组织者采纳,却并非没有得到应和。就在胡考文章刊出后,既是漫画家,也是《漫画世界》主编的黄士英便在其杂志上刊出《建立漫画界救亡统一阵线——响应胡考先生的提议》一文。黄士英认为,在文化领域,国防文学、国防音乐、国防戏剧都已展开救亡动员,漫画亦不能违背这个重大任务。他赞同胡考的倡议,认为非但“希望漫画界”参加救亡统一战线,而且是必然要参加。与胡考一样,黄士英也认为救亡漫画对目前的漫画展览会来说十分紧要,漫画作家要把笔尖针对救亡这一重大任务,用最尖锐的表现方法激发大众,鼓励大众,发挥漫画界功能,推进民族解放运动。再看同期的《漫画世界》,配合巡展到上海的“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1936年10月2日开幕),选登部分展出作品,如署名夫的《联合阵线》、黄新波的《义勇军的夜渡》等激发全国各界组成联合统一战线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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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全漫展”在苏州国货商场举行,1937年1月。

左起:翁庆兴,高龙生,宣文杰,张光宇,丁聪,

王敦庆,江栋良,梁白波,张振宇,黄苗子,

陆志庠,曹涵美,黄尧,夏光。

载《泼克》1937年第1期


事实上,当年早些时候,黄士英就曾在自己的刊物《漫画和生活》上发表《漫画和民族解放运动的斗争》一文,主张漫画家向帝国主义统治者、卖国贼汉奸进攻,为民族解放运动斗争到底,同时言辞激烈地呼吁“对一切‘闲适主义’‘旁观主义’‘色情主义’‘唯美主义’的漫画我们必须扯破他魑魅魍魉的面目,扫荡这些贩劣的气氛”。同在这年10月,冯佑在《从不是漫画说起——献于全国漫画展览会幕前》一文中这样写道:“近来由于民族危机的紧急到达生死最后关头,有正义感和真实的良心的漫画工作者们,已喊出了‘希望漫画界参加救亡统一战线’的呼声,为求献身于民族解放运动,努力于救亡漫画的实践。”文中多处引用胡考文章关于救亡漫画的论述,期望以全国漫画展览会的集体之力推动漫画界救亡统一战线的形成。也就在这个10月,鲁迅、郭沫若、茅盾、林语堂、谢冰心等20余位文化名人联合签署《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进一步呼吁文化界抛却派别之争,为抗日救国统一联合起来。


至于展览主办方内部对胡考倡议的回应,《时代漫画》发行人张光宇在《从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起说到漫画·漫画界·漫画家》一文中,一方面,承认“全漫展”是“整个漫画界的结合的共统表现”,尤其在忧患日深、压迫日重的时期,这样的大集会有助于思想上的共鸣;另一方面,则特别强调“全漫展”应当是“完整的漫画精神的发挥”。所谓的“漫画的精神”或者“漫画的原理”,张光宇将其概括为,“……他仍旧是非常真切而率直的现实性的表现,他仍旧是代表心里所想的口里所要说的一种艺术,以讽刺或者幽默的手法,描写描绘人世一切矛盾滑稽得可笑的纠缠,更揭穿一切丑恶与虚伪的面目,在他们的笔底下还是需要锋利尖锐的剖解性,纯正不偏的判断性,夸张能使事态更明达一点,善谑而不是故意刻薄,用哲学的理论来归案,可不把自己奉为圣贤,以各种学识为根据,原非要做万能博士……”在张光宇看来,这种“漫画的原理”奠定了漫画家、漫画界乃至“全漫展”的立场。他十分明确地指出,“漫画家大家可以各人说个人的话,只要说自己的话”。也就是说,漫画的“剖析性”和“判断性”只代表漫画家自己。在张光宇看来,漫画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不是某种艺术的附属品或者某种主义的工具。可见,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期,张光宇在寻求漫画界联合的同时,特别强调和珍惜漫画家和漫画界的独立立场和表达。在他看来,漫画界的联合“是公正的人联合而为公正的集团”,他将漫画界的联合看作是“舆论”,而非“政党”式的结盟。他希望跨越国家界限,组织漫画的国际联盟,对一切强词夺理的外交和弱肉强食的战争痛下针砭,发挥漫画的舆论价值。关于胡考的建立漫画界救亡统一战线的提议,张光宇没有正面展开讨论,在他看来,漫画可以有悲天悯人的心,也可以发出救世的预言,但这更多的是热情的流露和感觉的反省,而不是一种宣战,如他所说的,“我们不用喊口号,更用不着打倒和什么是应当打倒的”。


根据前文的分析,张光宇之所以与统一战线的倡议保持距离,一方面,自然是希望维护漫画家和漫画界的独立立场,保持漫画艺术的自由精神,这是漫画界多年努力的成果,也是举办这次具有总结性质的“全漫展”的初衷。救亡统一战线意味着漫画家必须统一救亡意识,救亡漫画则明确创作的功用性,这些要求势必会影响到漫画家的个人创作兴趣和表达。而在另一方面,1935年国民党当局出台《敦睦邦交令》,严惩针对“友邦”的排斥及挑拨恶感的言论行为,出版物中“抗日”字样须以“抗×”代替,以此公开限制抗日舆论。就在1936年上半年,《时代漫画》就因为刊登王敦庆《无冕之王塞拉西来华访友》等讽刺当局消极抗日的作品而被迫停刊3期,被迫转而以《漫画界》的形式延续。在当时的大环境中,不明确提出救亡统一战线也是希望尽量避开当局审查,以便展览顺利举办。曹涵美在《本届〈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我见》一文开头就有提到,为尊重出品起见,不得不严格审查,“凡过伤风化的;太碍邦交的;——在这一时期,为环境所不准你这么自由,都只好抱歉,忍痛割爱”。


实际上,从《漫画界》“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专号”所刊登的展览出品来看,并不乏抗日救亡作品。例如,被放在专号首页的张文元的《大观园》(图8),讽刺达官贵人面对日军烧杀抢掠却标榜忍耐为先、和平为本;高龙生的《国破山河在?》在中国版图上撕开几个破洞,象征华北和东北地区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这幅作品被用作王敦庆《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专号首篇文章)的插图,可见编者对它的重视程度。此外还有穆一龙的《蜿蜒南下》(图9),描绘一条吐着舌头的长蛇穿过城墙蜿蜒南下,揭露日军步步逼近的企图。以这几幅为代表的国难题材漫画也是除了张光宇、叶浅予等漫画界名家名作之外,备受报刊关注的作品。有意思的是,曹涵美在《本届〈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我见》中,对这些抗战意识鲜明的作品都仅仅从作品形式和技巧的角度进行逐一点评,例如他称《蜿蜒南下》“碧草细铺”,“色彩运用到位”,对内容则只字不提。王敦庆在《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中则以反讽的口吻写道,“抵什么抗什么的战线之类的作品也没有半张,邦交以此得以敦睦,聊尽国民应尽之义务”。“全漫展”上海站结束之后,展览主办方甚至在《漫画界》上公开澄清,上海日文报纸关于“全漫展”和全国漫画作家协会旨在宣传抗日意识的报道,纯属造谣。如此刻意地将“全漫展”与救亡统一战线撇开关系,也是展览主办方竭力保全展览的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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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胡考《板了面孔进去,笑嘻嘻的出来》,

载《上海漫画》193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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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张文元《大观园》,载《漫画界》1936年第7期


三、参加还是不参加:

漫画刊物的对垒


1980年,王敦庆在接受漫画史学者毕克官访谈时谈及“全漫展”的筹备过程,曾提到征稿时遇到的难题。他说:“像开明书店、光华书局、《漫画与生活》、创造社都有漫画作家,如丰子恺、叶灵凤、黄士英、沈叶沉(沈西苓),但一再邀请,一再等待,他们却不肯送作品来,令人百思而不得一解,只得听之任之了。”以上人物中,丰子恺是开明书店编辑,叶灵凤和沈西苓曾在创造社活动,也曾加入过“左联”,黄士英则是《漫画和生活》的发行人。时隔半个世纪,王敦庆依然能够记得不送作品的作者姓名,足见印象深刻。事实上,展览当时的报道也印证王敦庆的说法。


“全漫展”开幕之后,有报纸指责“全漫展”没有展出某些著名漫画家的作品,因而不能代表全国漫画。对此,展览主办方解释说,他们一连数月在《时代漫画》《上海漫画》《漫画界》上公开征集作品,一些漫画家却不送作品,只能说明“极少数的作家不能与‘全漫展’意识明了地合作,是他们自己放弃自己的责任,不能归咎于‘全漫展’办事不公允”。由此推知,确实有一些漫画家有意选择不参加“全漫展”。前文所述的胡考发表在《上海漫画》上的《关于全国漫画展览会》也有提及:“黄士英先生跟还有几位(恕我不能一一指出)平时很忠实的作者,这一次却没有出品,这一点直使我觉得很奇怪。”此外,当时一些社会新闻小报的记者也注意到这一现象,例如《铁报》有报道:“在上海思想进步的几位漫画家,如蔡若虹、黄士英、张谔,似乎都没有作品参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福尔摩斯》的记者则这样写道:“在许多名家作品中,黄士英,张谔……们,他们的画是被挤掉了的,据说:事先要经过审查委员会审查,也许是被审查了,也许是他们不愿,最近,不是有过一次,‘左翼’‘右翼’的论战吗?”由上述评论可以大致推测,一些漫画家因为与“全漫展”主办方理念相左,而拒绝参加。黄士英和张谔的作品不见于“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出品专辑”,基本可以判断二人确实没有作品展出。蔡若虹曾名列“全漫展”的筹备委员名单,并有作品《剩余的剩余价值》一幅出现在“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出品专辑”,不过很难推之作品最终展出与否。


黄士英在《漫画和生活》停刊之后,还曾编辑过《生活漫画》(1936年4月—6月,共3期),以及前文提到过的《漫画世界》(1936年9月创刊,停刊日期不确定,目前仅见两期),而在担任《漫画和生活》(1935年11月—1936年2月,共4期,编辑为张谔)发行人之前,还曾担任发行时间更长、影响更大的《漫画生活》(1934年9月—1935年9月,共13期)的编辑(与黄鼎等合编)。与张光宇等主办的《时代漫画》(1934年1月—1937年6月,共39期)和《上海漫画》(1936年5月—1937年6月,共13期)等刊物相比,黄士英的《漫画生活》《生活漫画》《漫画和生活》在今天比较少受到研究者的注意。然而,翻读1935年至1936年关于漫画界的综述性评论,可知黄士英的《漫画生活》是这一时期众多漫画杂志中可与《时代漫画》对垒的刊物。例如,时任《美术电影》漫画编辑的蔡西泠在《检讨中国漫画家》一文中盘点了当时上海主要漫画刊物和漫画家,可见当时势力最大的是《时代漫画》及其旗帜之下的鲁少飞、叶浅予、张光宇、胡考,以及围绕《生活漫画》的黄士英、黄鼎、张谔、蔡若虹等人。蔡西泠评价黄士英“专门暴露资本家的罪恶和丑态,比其(他)漫画家可以说思想高超一等……他在漫画家也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他的成功是‘取材不通俗’……同时他在漫画界是比较头脑清醒的一员”。此外,李葵在《一九三五年中国漫画界的动态》中更明确地指出漫画界的两个派别。他将1935年称作“色情漫画年”,主要代表就是上海时代图书公司编辑的《时代漫画》。他称《时代漫画》“画的取材偏重在软性趣味的作品,文字是以幽默为主,颇受一般色情的读者欢迎”。然而,“自从《漫画生活》出版以后,在中国漫画界里,无形中就分化成两个壁垒:一个是抱着女人,用酥胸,大腿,借着幽默在那儿有意无意地做着麻醉的工作,一个是起用很忠实的态度,去暴露,掘发现社会的病原,给读者一些清凉剂”。考虑到此文发表在黄士英的《漫画和生活》,对《时代漫画》和《漫画生活》的褒贬未必全然客观,但至少可以肯定两者的分野确实存在。“全漫展”筹备委员汪子美在《中国漫画之演进及展望》一文中也指出,《时代漫画》曾一度陷入色情文化的气氛之中,同时他认为黄士英的《漫画生活》是漫画界的异军突起,代表“一种前进的中心意识”,“不以美丽的趣味为闪烁,而只是恳切地朴实地暴露现实的丑态。所以《漫画生活》的产生不久,便能获得知识思想界巨量的喝彩”。


汪氏的评价确能找到依据。革命青年导师鲁迅曾在《漫画生活》发表过《说“面子”》(第1卷第2期)和《弄堂生意古今谈》(第1卷第9期);《漫画和生活》创刊号刊有鲁迅的献词;《生活漫画》创刊号则刊登了鲁迅的文章《记苏联版画展览会》。除鲁迅之外,《漫画生活》还刊登过茅盾、巴金、老舍、胡风等名作家的文章,作者群中不乏左翼作家联盟成员,《漫画生活》主要作者张谔、蔡若虹还是左翼美术家联盟成员。而围绕在鲁迅周围的左翼木刻作者如陈烟桥、黄新波、张望、李桦等人的作品,也常出现在《漫画生活》和后续的《漫画和生活》《生活漫画》等刊物中。《漫画和生活》(1935年创刊号)与《漫画世界》(1936年第2期)还分别选登了第一、二届全国木刻展览会作品。由此可见,《漫画生活》的确受到当时文艺界特别是左翼阵营的广泛关注和支持,其力图实现漫画、木刻和杂文3种直面现实的媒介之间的联动,在当时确是独树一帜的。《漫画和生活》第2期摘取左翼作家叶紫《我们需要小品文和漫画》中的句子作为卷首语:


漫画能使我们增加艺术的兴趣,能使我们具体的看到人生。能从另一形势描绘出一切文学作品所不能打倒的深微点:它应该是“匕首”,是“投枪”,是画家们短兵接战时的唯一的武器。


“匕首”和“投枪”的比喻来自鲁迅关于“生存的小品文”的论述,体现了《漫画和生活》编辑者对于漫画的战斗性的期许。鲁迅在1935年3月寄送友人增田涉《漫画生活》两册,并在给增田的信中写道,“……《漫画生活》则是大受压迫的杂志。上海除了色情漫画之外,还有这种东西,作为样本呈阅”。将《漫画生活》和“色情漫画”区别开来,可见鲁迅对于《漫画生活》的评判与前文李葵的说法十分一致。


关于当时漫画界的评述,王敦庆作为《时代漫画》的编辑同时也是“全漫展”的执笔人,在同时期也有一篇文章,就是前文所提到的《三五年的中国漫画艺术》。在这篇文章里,王敦庆称赞《时代漫画》在这个倒行逆施的时代和岌岌可危的国家里,“还能和真理,良知,机智,乐趣,批评和嘲笑的儿女们结伴,既不左顾也未右盼地在远东独步,在光明的人生旅途上前进”。“不左顾也未右盼”和“独步”写出了王敦庆对《时代漫画》独立旁观立场的赞许,与前文张光宇对“全漫展”的“舆论”姿态的期望是一致的。然而,对于《漫画和生活》,尤其是刊物发行人黄士英,王敦庆则颇有微词。当然,一方面,他承认该刊“思想前进”,在当时的漫画刊物中独树一帜,作者群也是不常在别种刊物投稿的新人物,创刊不久就引起上海漫画界同人的注意,这一点与汪子美的评价相符;另一方面,王敦庆也直言“很希望”刊物编辑人张谔“不要受老板”(发行人黄士英)那一种“伪”观念论的影响,“还希望不要刊载一般无产大众看不懂的《十二月厨房里的苍蝇》的漫画,更希望不要抄袭外国左翼作家的漫画而陷于从前《漫画生活》时代的错误,尤其是希望暂时还不必用那种Grotesque(怪诞)的,Constructive(结构)的,Surrealistic(超现实)的,Montage(蒙太奇)形式的,Good-for-nothing(百无一是)的漫画《少年中国的画像》以作吸引读者的封面”。


《十二月厨房里的苍蝇》和《少年中国的画像》(图10)指的是刊登在《漫画和生活》创刊号上署名“彼得”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漫画作品,在王敦庆看来,这些为一般无产大众所看不懂的作品不过是哗众取宠。至于指责黄士英是伪马克思主义,以及抄袭外国左翼漫画的批评,在王敦庆“全漫展”期间所写的《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中也有体现,说明王敦庆对《漫画生活》圈子的批评是一以贯之的。王敦庆在此文中以反讽的口吻写道,参加“全漫展”的作者大多“思想落后,不大时髦”,不曾熟读马克思主义,“连‘史的唯物论’都还没有机会翻阅过”,也不高呼“向左转”口令,也没有在报纸杂志提倡纸上谈兵的国防漫画艺术。他十分庆幸,“那般自命左翼的,专门抄袭的,甚至其作品气死了左翼作家联盟的领袖鲁迅的漫画家们,没有送作品来,没有把我们的审查委员也气死几个”。气死鲁迅的漫画家指的大概是曾以漫画作品讽刺鲁迅,被鲁迅反讥抄袭比亚兹莱的叶灵凤。如前文所述,王敦庆多年后的回忆中也有提到叶灵凤未参展这一点。至于拒绝送作品参展的“思想前进”、十分“时髦”的作者,指的应该就是黄士英和张谔了。


关于漫画界的综述,黄士英也有一篇题为《中国漫画发展史》,发表在1935年9月出版的《漫画生活》周年纪念号上(图11)。在这篇文章里,黄士英借助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依据印刷技术的演进,将清末以来的漫画分为四个时期:维新运动之辛亥革命时期(木板手工印刷时代),文化革命开始的五四运动时期(石印时代),“五卅”惨案的革命文学时期(铜锌板铅印时代)以及“九一八”事变的民族复兴时期(橡皮板印刷时代,橡皮板印刷即胶版印刷——笔者注)。简要回顾了从清末吴有如的《点石斋画报》到沈泊尘的《上海泼克》,再到最近期的《时代漫画》《漫画生活》所构成的中国漫画发展历程。黄氏对当下漫画界的评述着墨不多,对《时代漫画》也并无像王敦庆对《漫画生活》那样的特别攻击,只是将《时代漫画》和《漫画生活》置于资产社会的两端——一端代表“嫉妒享受的布尔乔的绅士,玩女人的肉体,说俏皮话”,另一端则代表“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榨取者与被榨取者之极度尖锐化,殖民地普遍的贫乏”。能够明显看出,这种对峙性的二分与前述李葵的说法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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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穆一龙《蜿蜒南下》,

载《漫画界》193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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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漫画和生活》1935年创刊号,

封面为彼得作品《少年中国的画像》


值得注意的是,黄士英在文章末尾特别指出:“今岁春由本文作者及黄鼎举行全国第一次漫画展览会,观众颇拥挤,漫画在公共场所公开展览,而在一般的读者惊奇的心目中加厚了他对于漫画的信念,作品二百余,内容多暴露不调和的畸形的世态。”黄士英所说的“全国第一次漫画展览会”,不是指《时代漫画》同人发起的“全漫展”,而是前一年(1935年)元旦期间时任《漫画生活》编辑的黄士英、黄鼎在上海南京路大陆商场举办的双人漫画展,时称“二黄漫画展”(图12)。黄士英称其为“全国第一次漫画展览会”并非没有根据,《天津益世报》报道说:“漫画展览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将其称为“开纪元的画展”。多家沪上媒体也对展览盛况进行了报道和评论,尤其称赞二人揭露帝国主义压迫下饥荒、失业等社会病态的作品。6天的展期展出作品300余幅,观众过万,《中华月报》称“实一九三五年中漫画界之创举也”。当月的《漫画生活》推出“黄士英、黄鼎第一回合作漫画展览会特辑”,精选20多幅展览出品,同时还有二人的展览陈述《我们的话》。陈述中称,二人在一年之前就有漫画展览会的筹备计划,初衷在于“深刻地认识漫画在社会上所负使命的重大,同时又觉得发扬漫画艺术的需要”,希望“做一个漫画展览会的先锋”。前文提到的蔡西泠的《检讨中国漫画家》、李葵的《一九三五年中国漫画界的动态》等文章,在评述《漫画生活》的部分均有提到“二黄漫画展”的盛况,虽然蔡西泠对黄士英的表现手法的评述有所保留,但仍认为这个展览是“从来未有过的奇迹,顿时门厅如市,艺声一振”。李葵则肯定二人作品对现实生活忠实的描写,称展览中的漫画“给了人们一种新的认识,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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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漫画生活》1935年第2卷第1期“周年纪念号”,

封面为黄鼎作品《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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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二黄漫画展”报道,

载《中华月报》1935年第3卷第2期


由此可推知,无论在普通公众还是漫画界层面,“二黄漫画展”在当时曾造成一定的轰动。不过,作为“全漫展”笔杆子的王敦庆,无论在论及《漫画生活》和黄士英的《三五年的中国漫画艺术》,还是后来为“全漫展”所写的《全国漫画展的缘起》《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和《闲人闲话》中,都对“二黄漫画展”只字未提。即便如此,也不能不让人猜测:1935年那个周末午后,鲁少飞、宣文杰和王敦庆3人在商量筹划“全漫展”的时候,很有可能受到了“二黄漫画展”的启发或是刺激。而在黄士英一边,因为和《时代漫画》在意识上的对峙,加上“全漫展”对他所积极响应的胡考关于救亡统一战线提议的置若罔闻,还有“全漫展”对“二黄漫画展”作为中国“首个”漫画展的“不承认”,在种种原因之下,拒绝参加“全漫展”的举动是可以想象的。


四、余论:

从“门户界限”走向“漫画战”


1936年,就在“全漫展”上海站筹备期间,新闻小报《世界晨报》刊出一篇题为《丢尽全国漫画家脸的全国漫画展览会筹备宣言》的匿名文章。作者首先痛骂中国漫画界思想浅薄,是失败和无能文人的“逃薮”,之后攻击“全漫展”,认为官方所谓“全漫展”一再推迟是因为“左右派的不能恰和”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因为在这位作者看来,当时中国漫画家少有思想,谈不上左右派,“那批浅薄得使人不相信的人们!他们就算左派吗……左右派既然不成立,还有什么协调不协调可言”。之后把矛头指向王敦庆。大概是王敦庆戏谑的笔调触怒了这位作者,他批评王氏所执笔的“全漫展”筹备宣言(即《第一回全国漫画展览会缘起》),短短几百字充满了对漫画界诸人的轻蔑和讽刺,但作者没有展开论述,多是流于情绪性的攻击。即便如此,这篇短文至少可以印证,“全漫展”筹备期间确实存在前文《福尔摩斯》记者所谓“左”和“右”的论战,一方是“全漫展”主办方《时代漫画》圈子,另一方则是黄士英圈子。虽然没有资料记录论战的具体内容,但透过前文所述1935年至1936年几位漫画家的言论,大致可以窥测双方意识上的抵牾。前文提到,当年8月底的“全漫展”筹备会上,张谔与鲁少飞、王敦庆、叶浅予、黄尧同列为审查股委员,还被选为全国漫画作家协会上海分会7位筹备委员之一,然而之后黄士英、张谔却拒绝参加“全漫展”,说明论战的直接结果就是“全漫展”试图联合整个漫画界,不拘一格搜集四海之内漫画家作品的初衷,最终不得不打一折扣。


而被严厉攻击的王敦庆,显然读到过那篇匿名文章。他在《全国漫画展览会的诞生》这样讥讽道,他的《第一回全国漫画展览会缘起》“幸蒙比我更不通的可怜的某左翼漫画家化身而为某小报记者,推荐一番,大加奖饰,当然非常荣幸……”有意思的是,正如匿名文章提到的,王敦庆(王一榴)不但参加过创造社,还于1930年和与许幸之、沈叶沉(沈西苓)等共同发起时代美术社,甚至同年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王敦庆不仅出席成立大会,也在成员名单之列。(图13)王敦庆为何在不久之后对左翼漫画家存在成见?其中转变就目前的文字资料还很难进行梳理和判断。至于黄士英与其深度参与的《漫画生活》《漫画和生活》《生活漫画》,虽然他旗下的张谔、蔡若虹都是左翼美术家联盟成员,但是黄本人和“左联”并无直接关系。这暗示着围绕“全漫展”的争论,不但是理念之争,也是门户和圈子之争,其中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很难从后世的通论以及当事人时隔多年的回忆录中一一爬疏,只能透过当时留下的文字窥得一角。


叶浅予晚年在回忆录《细叙沧桑记流年》中这样写道:“《生活漫画》以‘美术左联’为背景,以进步漫画的面貌出现于漫画市场,和其他漫画刊物划了一条界限。这条门户界限持续到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际,才告结束。”“八一三”事变后第二天,由全国漫画作家协会成立上海漫画界救亡协会并发表救亡宣言。宣言中称:“在这寇深时急得非常时期里,亟应整齐步伐、联合携手、一直站上艺术救亡的战线埋头工作,激发整个民族的爱国情绪,幽默和色情的作品,已不是我们的国家所需要。”黄士英、张谔、蔡若虹、汪子美、王敦庆、黄苗子等均在签署宣言的漫画家之列。上海漫画界救亡协会还在当年9月创办《救亡漫画》,由王敦庆编辑,鲁少飞为发行人,张光宇、叶浅予、胡考、黄苗子、汪子美、蔡若虹、华君武、陈烟桥等30余位漫画家为编辑委员。创刊号封面是之前黄士英旗下蔡若虹的《全民抗战的巨浪》,描绘愤怒的民众将一名狼狈的日本士兵打落水中(图14)。王敦庆抛开他之前一贯的戏谑笔调,在代发刊辞《漫画战》中指出,组织漫画界救亡协会的目的在于“统一战线,准备与日寇作一回殊死的漫画战”,他说《救亡漫画》则是“留守上海的漫画斗士的营垒,还不说全国几百个漫画同志今后的增援,以争取抗敌救亡最后胜利”。与此同时,以叶浅予为领队的救亡漫画宣传队自上海出发,一路以街头展览等方式进行抗日宣传,留在上海的张光宇则在其主编的《新生画报》号外《抗日画报》上报道了漫画宣传队员叶浅予、胡考、张乐平等人的工作。漫画宣传队到达武汉后隶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出版《救亡漫画》续篇《抗战漫画》。此外,张谔赴广州主编由广东漫画界抗敌协会主办的《漫画战线》以及《国家总动员画报》(后由鲁少飞接手主编,之后又转至香港由黄鼎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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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王敦庆(王一榴)《左翼作家联盟漫画:提案:(X)凡是左翼联盟的作家都要参加工农革命底实际行动赞成者举手!》,载《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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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救亡漫画》1937年创刊号,封面为蔡若虹的

《全民抗战的巨浪》和王敦庆的代发刊词《漫画战》


1937年11月,受全国漫画作家协会的委托,赖少其携“全漫展”作品从广州赴广西邕桂等地流动展出。12月2日,在南宁博物馆的开幕陈词中,一方面,赖少其为沦陷的国土(上海、太原等地)感到痛心,“全漫展”上海首展一年之后,已经无法再在这片自己的土地上举办展览;另一方面,他对漫画与木刻在战时激发民众抗敌意识的宣传作用表示十足的信心。他特别提到,在广西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将“全漫展”扩展到街头和农村,使漫画尽可能地深入偏僻的民间,弥补之前“全漫展”仅在大都市流动的缺憾。1938年元旦,南宁市民发现整个南宁变成了漫画展览的会场。当时在南宁大厦中学任教的李桦,带领学生创作和征集抗战主题漫画2000幅,分别在市内多段马路和附近乡村张贴,观者如织的现场让李桦体会到,在战时,与会场内的流动展览相比,发动当地作者的街头漫画展是更能接近当地民众、影响力更持久的展览方式。至此,在全面抗战的背景之下,一年之前王敦庆在《第一回全国漫画展览会缘起》中那句“将漫画艺术送到山城水镇,穷乡僻野里的民间去,使大众都能感受漫画艺术的熏陶”的豪言壮语,以及胡考关于建立漫画界救亡统一战线和“救亡漫画”的呼吁最终得以实现。

(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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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美术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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