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 | 邱振中新作 《笔法·章法·字结构——书法形态研究》
文/邱振中
新书首发
笔法·章法·字结构——书法形态研究
邱振中 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
以下为邱振中接受《书法》杂志采访时，对其出版的新作《笔法·章法·字结构——书法形态研究》一书的看法，与读者分享。
《兰亭序》的章法
笔法是我读研究生时在思考的问题，我觉得这是我书写的核心问题。这个问题做完以后，我马上思考的就是《兰亭序》。关于《兰亭序》，一般认为我们今天的研究已经做的不错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兰亭序》的章法极度微妙，几乎没有人谈。我读过一个明代人的册子，其中有一封信写的字结构跟《兰亭序》一样，写得真好，但是章法很死板。
这让我察觉到《兰亭序》的章法有它的独特之处。但到底是什么会让它这么微妙？
我开始琢磨，最后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把每一个字画一条轴线，我把它称作轴线，直线的划分就一个简单的标准，表现它的倾斜，表现它欹侧的程度，左右两边的份量差不多相等。第二个字继续。当把这个连起来以后，我就发现连的好的，行气就好，但是它也不是所有的都连的好，有的地方它就连不上，我说的连就是必须在两个字之间那段空气里就连接起来，它就有承接的感觉了。当连不起来的时候它就断掉了，另外才开始。这个地方我们叫做断连。另外还有一种地方，它是断连，但是三个都平行，你想想他连接也很好，那节奏就很好，还是连的起来。这样的话我把它分成三种情况，把《兰亭序》的整个字的轴线画出来以后，我就得到一张轴线图，太有意思了。
它两横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第一行比如它是一个s线，第二行它基本上还是s线，但它某个弯曲的部分程度不一样。第三个它又变，第四个又变，变到第四个它跟第一个的区别就很大了。
那你说这个章法有多少了？一般的人写字的话就不会变，水平高一点的会变，但是他们基本都按照这个。当我越来越多地做这方面的研究以后，就发现这是一个规则。
轴线概念与章法的构成
轴线和轴线图它解决了我们从来不能说的章法问题。章法问题，我翻过所有的文献，加在一起，估计两三千字有没有我不知道，它没法说，全是文学描写，这就造成了一个情况。当你是一个学习者，你可以学字结构……章法你学不到的。什么是“状如算子”？他告诉你要生动，怎么写“生动”？……大家是不知道的。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怎么生动，两行怎么衔接、三行怎么衔接，到第四行你为什么和第一行有区别……我全告诉你。
这样的话，从来只能感悟不能言说的章法，我做出了一套理论，就靠轴线这个概念。
这是从我刚毕业，工作还没安排好的时候，我就已经定好方案，马上写了初稿，这就是《章法的构成》。我回江西工作时就基本写好了。初稿不满意，又重写。
我有几篇文章都是这样，为什么第一遍不行要重写？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当你处理的问题头绪很繁杂的时候，你很难理出其中的逻辑线索，你觉得它不清楚，达不到你要的论文的标准，但是你已经知道了，已经比开始写的时候不知道清楚多少，但我还是不要，要从头开始写。我的《感觉的陈述》《艺术的泛化》，还有《章法的构成》，初稿都写了两遍。像这样的论文，比如说《关于笔法演变的若干问题》，从开始构思到最后完成差不多七年。《章法的构成》差不多五年。
字结构的研究
好，接下来我肯定想写字结构研究，但是已有的字结构研究都是经验的总结，比如字结构，我们知道有“三十六法”“大字十六法”……这基本就是楷书的结构的规则。举个例子，左边的偏旁如果笔画少，你要放小一点，右边要大一点，又比如捺笔要长一点才好把上面托起来，宝盖头要大一点……这样的总结说实在话它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经验的总结，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好了，我就说字结构就没理论了，我说这个理论它只有简陋的理论。书论里有没有片言只语？有，非常接近。举个例子来说，他说：“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这说得非常好，但是怎么控制呢？下文没有了。
我决心做字结构，但是我肯定不愿意只做楷书理论。行书怎么样，草书要怎么样，对吧？你要草书跟隶书放在一起，你怎么归纳？但这样的理论我是不要做的，我要把所有的字结构从甲骨文开始一直到今天我们写的，每一次变化，都放在一个统一的字结构里面，这个要求就太高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为什么？五种主要的字体。每一种字体你说还有多少风格？起码二十种。再加上那种民间的、随意写的，那你想想看，八十种也不止。还有每一种书体里有多少重要的书家？一般书家你就不管了，每一个重要书家他一生中有多少次结体的变？还有他每一个阶段每一次书写里字结构的变化，你怎么概括？我无能为力。
搁置了二三十年。大概在十几年以前，我再想它的时候，我想归纳一下，分成几类。把所有的都打乱，然后分成几类技术，有点进展，可以分成十类左右，大概可以概括和总结。但是十个类别再考虑他们的关系演变，这样的理论是极度复杂的，没法使用，做不了，不行，凭我经验这样不行。
又过了多少年，我终于可以把它归纳成六点。我想，这有点希望啊！再过几年，又归纳到四点，我说可以开始写了。最后又归纳到三点！我们专业理论不是要归纳他百分之百，但至少也要归纳百分之八九十吧。否则这个理论不是漏洞百出嘛。当我可以做到三个概念概括所有主要的技术，我觉得可以开始写!
我思考过《易经》的方法论，它本质上就是一个二分法——阴阳两分。杯子里边是阴，外边是阳。书，外边是阳，里边阴，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分，钢笔套子你也可以分，是不是？这张桌子也能分。这是中国的那种哲学范畴的普世性。对于那个时代认识的精确程度和认真程度来说，它完全可以说服你。你觉得两分法太粗糙了，行，我给你来八个卦象，这总可以了吧，这就比两分法要复杂，你有八个格子可以分，还粗糙，行，我给你来六十四个卦象，两个叠一起。我觉得人如果有需要还可以三个叠在一起，那就更复杂了。
为什么我研究过《易经》的方法论？它就是说易经思想的符号到六十四种卦下面。世界的事物分成六十四个格子的时候，几乎全部可以放进去。像天地男女和阴阳……什么都可以用卦象来讲。
而西方的基本的分类方法是时间和空间，什么都可以用时间、空间来阐述。杯子它在时间和空间里，我们的一生也在时间和空间里。而中国是阴阳。这两个概念的引申就不一样，时空它可以精确化，阴阳你没办法去做。这是注定了两个分类系统它们的前景。时空概念可以不断的进去，阴阳到一定的程度你就很难。
十个概念的理论是不要做的，肯定一塌糊涂，你做出来也没法用，没法看，记不住。六个还啰嗦，四个，最后三个，可以开始做了。但在做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新的原来没发现的原理，就是早期的文字控制的一个原理，很重要，我就加了一个。所以有四个概念，我说所有书法史上的汉字的所有结构都可以归纳在里面。
任何人都会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怎么可能呢！都要问我是哪四条。我就告诉他，我是经过无数次多少年的反复思考的结论，里边至少可以包括95%以上，至少。其他的呢，我另外还加了一章——空间概念分析。前面谈的都是结构分析，所谓的结构分析，比如手，五个指头，这是结构。如果我分析这五个手指头之间的空间的关系，这个叫空间分析。我把空间分析单独作为一章，按理来说空间分析跟结构分析是两大类，但是我用空间分析选了三个小课题来分析，是很可信的，这三个问题足以笼罩这些。如果还有遗漏的话，全部在这里，这就是我全部的构思了。所以说这个书就这么四章吧，四章下来。恐怕没什么遗漏。这是字结构的问题。
这个让我兴奋不已。
方法论的形成
这里面就产生了一种方法论。面对无限复杂的现象的话，我们怎么让它理论化？第一，笔法我做到了，章法我做到了，字结构我也做到了。而且特别有意思，基本上都是三个到四个，不超过四个，笔法是平动、体按、绞转；章法是轴线时期、前轴线时期以及分组线时期。
我就觉得这里边有个神秘的关系。两分法太简单，再多分太复杂，就三到四个基本概念。我面对的是一个分类，你可以无限的分，你可以分八类、十类、二十类都可以，没有谁规定你几类，这只是理论的最后的需要。
哪一个科学领域面临过这样的问题？我觉得它的意义我们今天还没全部揭示。世界理论有这样的吗？没有。他们的人文科学图形分析有这样做的吗？非常简陋。从康定斯基的点线面出台以来，整个图形分析理论的进展非常有限，而只有书法，我们的图形分析理论一直走得很远，世界上没有。
为什么没有人说这个事？这里面就很苛刻。做这样的事的人，必须对西方的图形理论非常熟悉，整个人类的图形理论、像地图啊、图志啊……要非常熟悉，中国的图形理论你也要很熟悉，书画的图形理论我们推进的是在哪几个点上？他为什么能推进到今天的成绩？它跟整个当代学术有什么关系？具备这样视野和知识背景的人，恐怕找不到，所以没有办法被评价。
换句话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做的工作太有必要了。无论是思想方法、图形分析，还有它所得到的我们对图形认识的推进……有没有可能在人类认识史上有它的意义？没有人说这事儿。如果它成立的话，这算不算中国文化对整个学术界领域、人类学术领域的推进。
所以我在美国讲学的时候讲，我有时候觉得为中国的学术不争气而有所不平——我们完全可以做出，一定不比你差。所以我在斯坦福跟哥伦比亚讲课或是座谈会的时候，他们很惊讶，中国还有人在这样想问题！这个已有的所有的学术都不会，所有已有的论文、各个领域里面。但我们是从中国问题出发的，至少在图形分析这一点上，我可以说整个世界上我们走得最远，这算不算是中国学术的贡献？
我不知道，我没有权利说。
谁有权利说？我也不知道……
——来源 | 上海书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