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朱光潜:惟大英雄能本色
文/朱光潜
朱光潜(1897年9月19日—1986年3月6日),字孟实,安徽省桐城 (今安徽枞阳县麒麟镇岱鳌村朱家老屋)人,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
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
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跋文)
悠悠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那和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
有人说,风花雪月等等都已经被前人说滥了,所有的诗都被前人做尽了,诗是没有未来的了。这般人不但不知诗为何物,也不知生命为何物。诗是生命的表现。生命像柏格森所说的,时时在变化中即时时在创造中。说诗已经做穷了,就不啻说生命已到了末日。
艺术的任务是在创造意象,但是这种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饱和的。情感或出于己,或出于人,诗人对于出于己者须跳出来视察,对于出于人者须钻进去体验。情感最易感通,所以“诗可以群”。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一)
从历史看,艺术的前规大半是先由自然律变而为规范律,再由规范律变而为死板的形式。一种作风在初盛时,自身大半都有不可磨灭的优点。后来闻风响应者得其形似而失其精神,有如东施学西施捧心,在彼为美者在此反适增其丑。流弊渐深,反动随起,于是文艺上有所谓“革命运动”。文艺革命的首领本来要把文艺从格律中解放出来,但是他们的闻风响应者又把他们的主张定为新格律。这种新格律后来又因经形式化而引起反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部艺术史全是这些推陈翻新、翻新为陈的轨迹。
格律既可“敝”,又何取乎格律呢?我们固然应该记得格律可以变为死板的形式,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第一流艺术家大半都是从格律中做出来的。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二)
情感是心感于物所起的激动,其中有许多人所共同的成分,也有某个人所特有的成分。这就是说,情感一方面有群性,一方面也有个性。
艺术是情感的返照,它也有群性和个性的分别,它在变化之中也要有不变化者存在。比如单拿诗来说,四言、五言、七言、古、律、绝、词的交替是变化,而音节的需要则为变化中的不变化者。变化就是创造,不变化就是因袭。把不变化者归纳成为原则,就是自然律。这种自然律可以用为规范律,因为它本来是人类共同的情感的需要。但是只有群性而无个性,只有整齐而无变化,只有因袭而无创造,也就不能产生艺术。末流忘记这个道理,所以往往把格律变成死板的形式。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三)
格律在经过形式化之后往往使人受拘束,这是事实,但是这决不是格律本身的罪过,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格律不能束缚天才,也不能把庸手提拔到艺术家的地位。如果真是诗人,格律会受他奴使;如果不是诗人,有格律他的诗固然腐滥,无格律它也还是腐滥。
古今大艺术家大半都从格律人手,大半后来都做到脱化格律的境界。他们都从束缚中挣扎得自由,从整齐中酝酿出变化。格律是死方法,全赖人能活用。工在格律而妙则在神髓风骨。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四)
孔夫子自道修养经验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道德家的极境,也是艺术家的极境。孔夫子到快要死的时候才做到这种境界,可见循格律而能脱化格律,大非易事了。
曾国藩在《家训》里说过一段话,很可以值得我们注意: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须熟读古人佳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喉舌相习,则下笔时必有句调奔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五)
声本于气,所以想得古人之气,不得不求之于声。求之于声,即不能不朗诵。朱晦庵曾经说过:“韩昌黎、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学。”所以从前古文家教人作文最重朗诵。姚姬传与陈硕士书说:大抵学古文者,必须放声疾读,又缓读,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终身作外行也。
各种艺术都同时是一种学问,都有无数年代所积成的技巧。学一门艺术,就要学该门艺术所特有的学问和技巧。这种学习就是利用过去经验,就是吸收已有文化,也就是模仿的一端。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六)
创造是旧经验的新综合。旧经验大半得诸模仿,新综合则必自出心裁。
诗和其他艺术一样,须从模仿人手,所以不能不似古人,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但是它须归于创造,所以又不能全似古人,全似古人则失其所以为我。
凡是艺术家都须有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匠人。他要有诗人的妙悟,要有匠人的手腕,妙悟来自性灵,手腕则可得于模仿。匠人虽比诗人身分低,但亦绝不可少。青年作家往往忽略这一点。
凡是艺术家都不宜只在本行小范围之内用功夫,须处处留心玩索,才有深厚的修养。鱼跃莺飞,风起水涌,以至于一尘之微,当其接触感官时我们虽常不自觉其在心灵中可生若何影响,但是到挥毫运斤时,他们都会涌到手腕上来,在无形中驱遣它,左右它。
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七)
俗语说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
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了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
★陈洪绶 山水人物册(八)
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
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
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编选:朱光潜《谈美》
——配图:明-陈洪绶山水人物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朱光潜(1897年9月19日—1986年3月6日),字孟实,安徽省桐城 (今安徽枞阳县麒麟镇岱鳌村朱家老屋)人,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
民国十一年(1922年)毕业于香港大学文学院。民国十四年(1925年)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致力于文学、心理学与哲学的学习与研究,后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回国后,历任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教授。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后一直在北京大学任教,讲授美学与西方文学。1986年3月6日,朱光潜逝世。朱光潜是北京大学一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委员会委员,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常务理事。
朱光潜主要编著有《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谈美》《诗论》《谈文学》《克罗齐哲学述评》《西方美学史》《美学批判论文集》《谈美书简》《美学拾穗集》等,并翻译了《歌德谈话录》、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莱辛的《拉奥孔》、黑格尔的《美学》、克罗齐的《美学》、维柯的《新科学》等。为方便研究马列主义原著,他在花甲之年开始自学俄语,更在八十高龄之际写出《谈美书简》和《美学拾穗集》,翻译近代第一部社会科学著作——维科的《新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