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名:倾听野草生长的声音

发表于:2023-09-27 编辑:根泽

文/高世名


编者按:9月1日,中国美术学院邀请已毕业的二十位艺术家们展开了“开学第一课”,以“INTER-YOUTH·开始绘画的理由/坚持绘画的理由”为主题,聚焦绘画,探索国美力量在当代艺术中的多元探索,彰显“无墙的学院”的育人理念,焕发出一种野草般的生命力。这是属于艺术家们的“开学第一课”,也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一堂艺术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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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一课现场


今天这堂课算是临时起意,邀请已经毕业的艺术家们给我们这些老师讲“开学第一课”,聚焦绘画问题。感谢今天的二十位青年艺术家,前些年他们还是学生,今天他们是我们的老师。


相信大家都有同样的感受,这堂课让我们受益匪浅。所以这堂课今后要年年做,年年都要邀请那些依然在坚持独立艺术创作的毕业生来给美院老师们上课。这会让我们避免教条主义,避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这是教育和艺术的癌症。我们看到,这些青年艺术家之所以能够保持艺术状态,能够发展出自己,是因为当初在美院的时候,他们就有一种自主的学习意识、独立的创作意志,毕业后,他们更是像野草一样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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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丰风作品

丰风,201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动画(插画与漫画)专业,2014年毕业于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插画系。大三时,她获得了中国动漫金龙奖最佳绘本漫画奖,29岁就成为《福布斯》2019年度 “30岁以下艺术精英榜”中唯一的中国艺术家。


大家都知道中国美术学院的历史画创作历来很强,这些年在全国重大主题创作工程中是当之无愧的“国家队”。但是,国美还有一支艺术探索的“先锋队”,从95年前的艺术运动社到后来的八五新潮,从世纪初的新媒体艺术再到今天的人工智能、元宇宙,我们始终保持着开放实验的精神。国家队和先锋队互为语境,彼此砥砺,各自展开,就一定会建立起一个艺术创造和教育的高能现场。


这次活动的邀请信中提到两个问题:“开始绘画的理由,坚持绘画的理由”。“开始绘画的理由”其实不必说,绘画的冲动早于语言和文字,每个人的幼年时代都有涂涂画画的本能。我们要注意的是,小朋友们画画和所谓艺术家的绘画不同,小朋友们是在画出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的动物、人物、怪物都是他/她的朋友。小朋友们画画很当真,他们相信绘画。人和画的这种“神笔马良”式的关系,随着长大成人逐渐退化、消失了。绘画成为挂在墙上的审美和恋物的对象,成为艺术市场上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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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税源作品《坏掉的土豆》

税源,2021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动画系的青年艺术家,其动画短片《坏掉的土豆》荣获2022上海国际短片周最佳短片、2022第十七届雅典动画节学生动画奖,并先后获得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动画节等二十多项国内外大奖和入围提名,同时也是李宇春MV动画《鸵鸟逃跑了》的导演。


“坚持绘画的理由”要复杂得多。今天的艺术媒介太丰富了,艺术手段五花八门,AIGC无限生成、无比便捷,我们为什么还要绘画?绘画不可替代的东西是什么?我以前策划展览,总要提醒自己别忘记绘画,要关注绘画。这本身就很成问题,似乎画家在当代艺术大展中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群体,明明画家依然在当前艺术家群落中占据最大比例,明明绘画占据着艺术市场的绝对主体。


这些年,我反复强调——艺术的使命就是“世界的发现与人的发现”,具体就是“创造新感性,发明新日常”。绘画能否发明出新的感性?绘画能否触达人类的悲欢?绘画是否还可以寄托心灵的探寻?绘画是否可以安身立命?这里的安身立命不只是靠作品养活自己。


我们油画系的校友里,有黄永砯、耿建翌、张培力、汪建伟,更有今天在现场的杨福东和刘韡……,这些油画系出身的艺术家,有人做装置,有人做影像,有人什么都做。他们做的装置、影像都有一种视觉的品质。比如杨福东的影像,无论是构图还是影调、时间叙事、镜头语法,甚至是镜头意志,都有一种非常高的品质,我觉得这品质是来自绘画的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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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王一作品

王一 ,分别于2020年、2023年本科、硕士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他的作品曾被星美术馆、X美术馆、北京时代美术馆、广东当代艺术基金会等机构收藏。


今天的大多数艺术家的艺术生涯都是从绘画开始的。艺术家跟世界打交道的时候,绘画是第一个也是最简单、最自然的媒介。可以说,绘画是艺术发生的第一媒介。从这个角度来讲,绘画在当代艺术中有其强大的存在方式,虽然未必以画布和颜料的形式存在。绘画作为一种视觉性、作为一种感官知觉而存在,它供给了各类媒介以视觉的修养和品质,一种感受力,一种制作的技艺,一种美学。在这个意义上,绘画“杀身成仁”,供养着所有的当代艺术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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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杨成桦作品

杨成桦,本科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动画系,毕业后到法国留学并从事动画工作十余载,执导多部个人风格强烈的艺术动画短片,并获得多项国际荣誉殊荣。


其实,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激进的绘画探险。在1980年代曾经有过一个“反绘画”的思潮,或者说,那是一个追求“绘画零度”的过程。从黄永砯到耿建翌、张培力,甚至1985年前后的国画系,都有过这样一个“去表现性、去风格化”,从根本上说是“去绘画性”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却创造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绘画状态,一种新的视觉。


因为我们学院的绘画曾经探过底,也就是曾经一再地去探究“绘画的零度”。所以才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今天,在与当代所有艺术媒介的互动之中,绘画本身也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相当开放的领域。绘画是一个自由、开放的界面,通向任何一个时空。这就不再是“杀身成仁”,而是渗透到一切艺术形态里,“化身千万”“万取一收”。绘画可以反过来吸纳一切艺术媒介、一切视觉发明,可以容纳我们所有的经验和实践、猜想和梦想。所以我们要相信绘画,相信它的可能和能量。绘画是开放的,因而是无限可能的,是生动的、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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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曹源作品


今天我们用一整天时间聆听了各位青年艺术家的报告,感知到绘画的理由、无理由甚至无厘头,很有启发,也有些想法跟各位分享。


首先,我们的校友吴山专曾经郑重其事地说——“艺术不是我不做别的事情的理由”。这句正确的“废话”值得我们琢磨一下。除了绘画,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那么艺术家的艺术生活是不是要划分为艺术和“艺术之外的生活”。然而我们又常说,艺术是艺术家全部生命经验的凝结和投射。每个人都是圣凡一体的,关键是,你作为一个画家,你的生命经验能否用绘画来收纳和抒发?一个在画室中闷头画画的画家,生产出的是他这段时间生命经验的一份报告。绘画是个人在画布上面对世界的表态,是我们跟世界打交道、发表议论的方式,更是收纳世界经验、探寻生命意义的一条道路。所以艺术的深度就是生活的深度。你的心境多大,艺术的天地就有多大。其实艺术没有对错之分,好坏之分也是可以争辩的,重要的是真假之分,这里的真是真实,而不只是真诚,真实是一种能力,需要不断地自我批判、返身以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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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李舜作品


其次,年青艺术家要提防“画廊气”。我不是反对商业,艺术史上,艺术创作和委托订件、商业从来分不开,刚才做插画的丰风和做动画的税源就对商业直言不讳,我觉得非常好,商业在她们的工作中显得特别自然,特别健康。我说的“画廊气”是一种让你们自我束缚的东西,一种对商品拜物教的顺应和谄媚。这些你们其实都懂得,就看能否超越它,去探寻更激动人心的东西。绘画不只是艺术类型,也不止于语言和媒介,它可以作为行动,作为现场,作为事件,作为生活方式,作为心灵症状,作为斗争手段。福科有句话说得很好:“我愿我的作品成为像手术刀、燃烧瓶或地下通道一类的东西,我愿它们被用过之后像爆竹一样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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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王源远作品


高世名:倾听野草生长的声音(图9)

青年艺术家刘承龙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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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季鑫作品

季鑫,分别于2010年、2013年本科、硕士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并曾赴法国巴黎进行艺术交流。其绘画作品被纳入迈阿密当代艺术中心 (ICAMiami) ,上海龙美术馆、宝龙美术馆,南京德基美术馆、金鹰美术馆等重要艺术机构及个人收藏。


第三,今天你们给自己的老师们上了一堂课,这是属于艺术家的“开学第一课”。我们感受到了大家的自命不凡,这一点特别可贵!但我依然希望大家心气儿更高一点,眼量更大一点,要看到全世界所有历史中那些伟大的东西。今年是我们九十五周年校庆,主题是“到源头饮水,与伟大同行”。这里没时间展开,只提一点,艺术史上最早的“绘画零度”是从马列维奇开始的。他做得最为极致,在他那里绘画性达到了零度——注意并不是绘画到了零度,绘画在他那里反而成为了一种“神性”的东西,一种纯粹的形而上的东西。中国艺术界对构成主义的理解还很不够,他们才是最早的观念艺术,因为构成主义要回应的是柏拉图命题,就是那个纯粹的“形式-理念”的超验世界,这跟构成主义者们奉行的激进共产主义理想是一致的。一百年前,他们希望开启一场审美、伦理、政治的总体性社会实验,那批人有着重塑艺术本体的力量、重新发明世界观的雄心,试图建构一种未来图景,一种全新的秩序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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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一课现场


把眼界放长远,我们会发现艺术史上有两种艺术家,一种树立山峰,另一种开辟道路。我们学校有两位先师兼而有之,就是黄宾虹先生和潘天寿先生。大家不要觉得他们太遥远,跟自己没关系。历史不是一条直线,不是一条河流,而是一片汪洋,所谓“当代”不只是这瞬息万变的海面,它就是汪洋本身,因为古今中外,凡发生过的都在这汪洋之中,同时在场。也就是说,荷马、孔夫子、佛陀、老子、苏格拉底、王羲之、“荆关董巨”、达芬奇、歌德、毕加索、杜尚、博伊斯、林风眠、赵无极……,都是我们的“同时代人”,都在这片历史汪洋之中载沉载浮。这是我的历史观。由此,我们就有了数种可能的选择,我们可以像庄子那样,乘坐一只巨大的葫芦,于这片汪洋之中做逍遥游;我们还可以从洋流纵横中打捞起古今中外所有的碎片,构造出自己的船只与彼岸。


各位,2010年我提出要建设一个“无墙的学院”,这不止是要内外打通、没有围墙,所谓无墙的学院更是“没有学院派学院”。作为学院中人,我们是天生的学院派,要克服那些让我们自我满足、自我僵化的东西,要克服那些自以为是、作茧自缚的东西,需要保持一种野生的状态,需要焕发出一种野草般的生命力。


所以,让我们倾听野草生长的声音。





——来源 | 国美学习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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