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王楚雯:在行动中的书写,在博弈中的痕迹
⽂/韩倩
在王楚雯的创作中,绘画和⾏为是两种相互作⽤,彼此投射的媒介,对于不熟悉她的观众或许并不能⼀眼看出这些绘画和⾏为作品出⾃⼀位艺术家;⽽对于熟悉她的⼈,她的绘画和⾏为作品之间缠绕的线索早已不⾔⽽喻。
“牛年除夕的早晨,自我对抗的产物。” 这是她对2021年⼀副名为《除夕早晨的对抗体》
画作的记忆,这种叙事和故事的章节存在于她的每⼀副绘画中。当我们的⽬光顺着画者流淌的笔触和颜⾊滑动时,不免尝试去寻找通往这些形象的⼩径,我们幻想着画者的状态和她⼯作的场景:这些抽象的、阴郁挣扎的、重复出现的多重形象是否映射的是画者⾃⾝,这些模糊和未完全静⽌的形态是否为了提醒我们画者连续不断的动作。
王楚雯《除夕早晨的对抗体》 2021年,丙烯,纸本,120 x 110厘米
的确,运动中的⽣命提醒着我们形象的引诱,在炙热的精神状态下形象并⾮瞬间想象的产物,抑或萨满突如的降临。这些类似的形象指向了画者的第⼀视⾓,我们想象着她在⿊暗的午夜中卷曲的⾝体,与⾃我的对望,它们是画者对现实记忆、感知的感性精神的积累与凝视。从诡辩的⾯庞到⽇常的模样,从抽象的⼈到具体的⼈,从形象到画者,或许现实与形象的关系已经发⽣逆转,如同梦游者的去触碰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时,透着光的缝隙中摇曳的⾝影。
如果说在王楚雯的绘画中我们看到了“ ⾃我 ”的⽭盾与争执 ,那在她的⾏为作品上我们或许能看到艺术家对⾃⾝的唤醒与困境的挣脱。
空间的起始在于⼈,⼈以⾃⼰的⾝体为坐标原点 ,定义上下左右 ,前后顺序,⼈们学习使⽤肢体去感知空间,⽽空间却往往被我们固有的思维及经验限制。在艺术家的⾏为作品中,⽆论是关键词作⽤的材料、对时间的把握还是如何介⼊空间的⽅式,又或在公共空间还是美术馆的空间,艺术家总是⾸先通过材料“ 占据”空间,在艺术家设定好的规则之下,⾝体与材料在打破这样经验和意识的限制,不可控的相对关系在空间中纠葛缠绕。
王楚雯《关系》 2021年,行为作品,弹力绳,剪刀,时长30分钟
⽐如2021年“关系” 中,艺术家将⾝上挂满⿊⾊的弹⼒绳,取出适当的长度⾛向空间当中的观众,直⾄最后绳⼦全部断裂,又或者2021年“Ich-我”,艺术家不断重复的写字 ,最后倒下蜡烛将桌前的纸烧尽 ,⽕焰在空间内泛起巨光。
⾏为的开始总是暗含着结束,艺术家似乎以第三视⾓的⽅式进⼊与他者共振的空间,她的⾝体变成她画板上的笔触,艺术家最终也往往选择消失在残留的痕迹中,这⾥同样指向艺术家对⾃我存在的疑问,在抛出的⾝体、事件的终⽌和空间的重构中,“我”是否仍存在于此,“我”与他者的连接在不同悬殊⼒量的较量之下变的暧昧且可疑。
绘画抑或⾏为,可控或不可控,在反复对“我” 的追问和召唤中,它既是追问本⾝又是其对象。或许在某⽇睡梦的寂静中,在梦游者的低声呓语中,“我”将不再断裂也不再怀疑。
王楚雯《Ich—我》 2021年,行为作品,白布,毛笔,墨水,火药,时长15分钟
在王楚雯2023年于上海要空间的最新个展《零和赛局》中,艺术家⼀系列全新的作品进⼀步推进了对⾃⾝的剖析和追问。艺术家在与⽇常疼痛的持续共存中,使她不得不的⾯对在“沉 默” 、“输赢” 、“边界障碍”和“死亡” 的相互较量与多重意象,也正是在这场将⾃我⾝体他者化的审视中,显露出“我”与疼痛的关系, 以及对⾃我和他者界限的探索。
正如展览名字《零和赛局》,背后藏匿的是和持续周期在12周以上的持续慢性疼痛之间的⾓逐,在这场博弈中没有输赢 ,亦没有平⼿。在博弈游戏中“双⽅ ”对个体的预测⾏为和实际⾏为实际上都处于模糊暧昧的区域,当疼痛消失了,另⼀⽅就获取了胜利,⽽这样短暂的消失和胜利犹如⼀条纤细的路径隐隐于艺术家此次展览的每件作品之内。
王楚雯《好些了,更糟了》 2023年,多频循环影像,尺寸可变
展厅⼊⼜处错落有致的呈现着数个⼤⼩不⼀的影像画⾯,这些聚焦于不同的⾝体局部和间歇性的⼿部动作⼀⽅⾯构筑了整场展览的内部框架,同时也向观众铺垫了关于疼痛的个体经验。这件多频影像作品《好些了,更糟了》(2023)呈现出⼏段⾮线性的疼痛体验,不同部位的疼痛持续时间和程度在艺术家⼿部动作中得以感知,⽽其中两三个看似静⽌的背影画⾯犹如潜在的威胁让⼈感到不安,在尚未到来的疼痛与等待中是⽀配⾝体的溃败还是对“ ⾃我 ” 主宰的怀疑。当我们去体验他者的时候,往往基于我与他者共同或类似的经验路径,⽽疼痛作为⼀种⾝体经验同样被共享 。但在艺术家的这件作品中,⽆论是否具有疼痛经验亦或者疼痛感的⼼理活动的观众,都可以在这⾥找到⾝体不再作为主体意识的外化的线索。如果说“我” 的意识将通过⾝体得以成为世界的部分 ,那在疼痛的经验中如何共存如何确⽴主客体的 观看关系便是艺术家所抛出的挑战和质问。
王楚雯《协商》 2023年,行为影像,白色短袖上衣,弹力球
同样的质疑在⾏为作品《协商》 (2023)中也窥见⼀斑。在这⼀⾏为作品中,艺术家以在地⾯爬⾏的⾏动不断接近她抛掷的紫⾊⼩球。在看似毫⽆意义和没有既定⽬标 ,甚⾄稍显荒诞的⾏动中,艺术家缓慢略有困难的动作让观看的⽅式逐渐发⽣转向。在不断靠近、改变的距离、⾓度和位置中,被掷出去的⼩球也慢慢从⼀个空间中被确定的“定位”转向成为“关系” 的 锚点,我们不禁联想起艺术家在⽇常疼痛中持续忍受的被迫处境,⽽在此,她主动的将⾝体置于不适的状态,在交错转移的⽬光和不断接近又始终⽆法触及的距离⾥,这匍匐之举难道不正是艺术家对“ ⾃我 ”的⾃⾝投射吗。
王楚雯《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一年》 2023年,行为影像装置,鱼缸,苔藓,石块,台灯,手机屏幕,45 x 45厘米
值得⼀提的是,展厅内的另⼀件影像装置作品《下个星期,下个⽉ ,下⼀年》(2023)被艺术家设置了稍显不适的观看距离,观众坐在艺术家设置好距离的板凳上观看在玻璃缸中的⾏为影像 ,其距离和玻璃钢之中的⼈造景观使观看变得有些许障碍。这样的障碍不仅是艺术家邀请观众加⼊这场与不适共存的巧思设计 ,更是影射出在⾯对痛楚、疾病时⼀种失语的交流障 碍。⾏为影像中呈现的是艺术家⾏⾛在⼀条⾃然环境优美的道路上 ,虽然单从影像本⾝观众⽆法判断或识别出这条道路和地⽅是艺术家的⽼家——这⼀本⾝蕴含情感和记忆的空间,但我们也能通过碎⽚和断裂的画⾯寻找到⼀种向内的路线。⽽这⼀⾏⾛究竟是向“安全地”撤退的逃离还是⾃我镜像的再造,或许在视频结尾处与他者的转换中得到了⼀些解答。这样的双重意向也显露在艺术家搭建的⼈造景观之中,在⾃然环境中不同物种的存在依赖于彼此的连接甚⾄共⽣,⽽艺术家在作品中不断触碰的我与他者的界限在此或许可以理解为对弥合缺失 的⼀种尝试。在展厅的最后是看似最为柔软明亮的综合材料绘画,却是最直接地将疼痛以可触感的材料直⾯观众。艺术家收集这些缓解她疼痛的膏药作为显露其痛楚的主体,⽽这些被艺术家使⽤过的膏药残留的⾝体印记以及如⾃我安慰般的咒语——“不痛” 同句互⽂ 。
王楚雯《Chit Chat》 2023年,行为作品,碳笔,白色粉笔,眼罩,时长15分钟
在展览的现场⾏为《Chit chat》中,艺术家聚焦于她与他者对于疼痛感的界限障碍,试图通过现场的⾏为以及与现场观众的互动中重新感知“我” 、他者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也试图与他 者建⽴起或共享⼀种更为具体的⾝体经验。在这场现场⾏为中,艺术家将空间内的⽩⾊移动 墙板作为⾃⼰活动坐标的起始,通过重复性的动作留下⼀道道痕迹和线缕 ,继⽽离开坐标蒙上双眼,在丧失定位的⿊暗中重新寻找空间中的定位,在她每⼀步的寻求位置的过程中也将⾝体作为测量定位的⼯具,每⼀步她都会在地⾯上留下相应的痕迹并以左右来区分⽅位。⽽有意思的是在路径的转向和改变之间,最终留在地⾯上的左右也会呈现出颠倒的可能,最终艺术家又会仪式般的重新回到最初⽩板的位置 ,划下⼀道道痕迹,这些最后不断叠加的痕迹仿佛在提醒某种伤痕的记忆,又或者是“疼痛” 的实体化、⾁⾝化。
被邀请参与⼀起互动的观众在被蒙住双眼后,在⿊暗中旋转并丧失了⽅向感,他们在陌⽣异质的空间中尝试确定⾃⾝的位置并留下痕迹。在⼀条条⾏动线缕和路径的缠绕⾥,在疼痛的痕迹和记忆⾥,艺术家层层递进地向我们展⽰疼痛与疼痛所带来的象征意义的重压,通过她的⾏为刨根结底的寻找其根源 ,将这些疼痛与⾃⾝的关系⾚裸裸的展现。正如桑塔格所提到的“我的观点是,疾病并⾮隐喻,⽽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 。”
——来源 | 艺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