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 | 赵之谦发牢骚 发狠话 实际生活中却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
文/金石
赵之谦,浙江绍兴人。初字益甫,号冷君,后改字撝叔,号悲庵、梅庵、无闷等。青年时代即以才华横溢而名满海内。他是当时杰出的书画篆刻家。他的篆刻取法秦汉金石文字,取精用宏,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手札书法是古人为实用而书的一种书法形式,书家在书写的时候大多随意, 没有太多刻意的修饰,因此手札更能表现书家的功底和修养, 也是书家内心世界率真的流露,因其“功到天成”,往往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帖》等都可以看做是手札书法。基于艺术之自由精神之追求, 手札在书法艺术中是一种自由感情表露的体现, 因而最能代表赵之谦的艺术生命力和艺术与人生追求,他作品中最真实、最宝贵的部分也正在于此。
Lot 2209 赵之谦 手札册
册页(七开十页)
水墨纸本
大:25 × 25 cm.(每幅);
小:23.5 × 12.5 cm. (每幅)
说明:
1. 此册含有赵之谦手札三通七开,另附抄文四开、某公致“司徒三兄”手札一通。
2. 上款人“练溪五哥”或为胡练溪,名元吉,曾任宁波府知府,为赵之谦友人。关于他的事迹书载不多,但现存赵之谦手札中有多通提及或者是直接写给练溪的。
3. 第三通的上款人“蒲孙”或为程秉钊。程秉钊(约1838-1893),字公勋,号蒲孙,安徽绩溪人。光绪庚寅(1890年)进士。晚清绩溪三奇士之一。幼受绩邑“三胡礼学”的影响,潜心于音韵、训诂兼及历史、金石、书法。1864年,求学杭州,与赵之谦、沈方颐、戴望等切磋经义。曾协助赵之谦纂《江西通志》,并为其撰写墓志铭。
此册集赵之谦书札四通,第一通是寄他二哥的家书,谈家中诸多琐事,极长,交代的清清楚楚,正因为此,他的家书中记录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自云“弟离家四年”,又说“明年考后,无论中与不中,总得归来一次。”考赵之谦《年谱》,他于同治二年赴京谋职,同治七年应礼部试,则此札必作于同治六年(1867)。
释文:
二哥大人赐览:九月末接得手书,知悉一切,并蒙吾哥许以常儿过继与弟,实属至情至义,存殁均感。此二信往还,即可作据。俟弟归后,再行祭告祖先,立书邀族至,弟将来即能娶妾再生子嗣,亦不须归宗,即以常儿为长子矣。此是肺腑之言,一定不移也。若物议一层尽无其事,已详在上三叔父信中矣。所言二叔父请卹一节,军营病故人员不能由京内呈报,须归地方官具详以此问忠义局条例,只准报被害殉节诸人,若请御史奏闻,须用专折。在京同乡有数人物,且多与叔父在日不甚浃洽,虽弟苦口哀求,徒添闷气。此事亦俟弟归来再议,非敢见义不为也。弟今年为小八变心翻脸,私将箱中雨雪粮一气吞光(跟我四年,忽然吃烟嫖妓,无所不至,暗地窃取,及至问及即翻脸而走,真是意外之变。)五月节几手大小不处,后赖同年诸友帮助百金,至今尚足旉衍,惟现在不
赵之谦无子,其妻范璥已于同治元年病卒,此信一开始就谈二哥之子“常儿”过继事,准备明年回乡“再行祭告祖先,立书邀族至”以办妥过继顺序,言语极为恳切。赵之谦家境困顿,而命运偃蹇,信中说,随他来京四年的一个仆人“小八”,突然“变心翻脸,私将箱中雨雪粮一气吞光,暗地窃取,翻脸而走。”
释文:
用。家人寄居松江同年沈均初大兄家,眠食俱安,但不甚快活耳。明年考后,无论中与不中(不中一边居多),总得归来一次,盘缠想不至无着,惟到家又须出门寻生路耳。倘拣发,可图再留半年,亦未可定。弟此时非官不可,一为先人争口气,一为自己立脚地步,即所以为子孙计也。棻太爷抢家伙,此事早时尽有法则,现已日久,亦只可诿之于数,否则如信中罗感化诸逆,若开一名单,即可全行拿办(此事去年有人肯奏矣,如弟不知详细)。朱二即是榜样也(朱二案系高给谏延祜奏)。眼前风波已定,亦可不论矣。弟虽远在三千里外,所以思家中人等者,一刻不忘。吾哥此时何以过日?月侄媳已去世,现在有无续娶?男大须婚,亦是要事。王西垞现署嘉兴,否则月侄辈若能出门浑饭吃,弟尚可请托西垞诸人也。十二婶婶为房子事来闹,未免太利害。彼若住此屋,则可说,若仍不住,则此屋即典与他人亦要典,何况自家亲侄(万分难处,则认几个租子亦可,老哥来信,不过作抵等语,却不可说,此事宜软勿硬)。总之
而会稽老家也事故不断,“十二婶为房子事来闹事”、“棻老爷抢东西”,桂侄女被人“乘人之危,强夺为孙媳”,诸多苦厄诸多不平,“言之恨恨”,无可奈何之际,只能归之于命运“求神得一签:千年华表归来鹤,空叫辽东丁令威。真灵极矣!” 信末,尚不忘将要过继的侄儿,“常儿已长成,实我后半世擎天柱矣!”
释文:
遭此一番大劫,吾家长幼人等,皆当激发天良,改行从善,庶足以对祖宗于地下。若仍你突我,操戈同室,真是昏庸之类。弟今日与吾哥约曾祖名下长辈只剩三叔父一人,兄弟只剩我等四五人,家产荡然,衰零若此。愿手足相恤,患难相倚,气谊相联,将来天不绝人,重开门面,使外人晓得积善之后果,能必昌,不致终贻笑话,此则剖心沥血,一字不虚也。常儿既允继我,则事事应弟承当照顾,眼前无能筹划,将来必当妥为护持(虽读书无用,然究不可不读,此时想老哥亦无力培植,然弟刻刻在心矣)。另有筹措数语,在三叔父信中,不识有无办法,万望弗视为无济也。弟在此间虽过得去,而不足用,年底若稍有赢余,当设法小接济,无余则止。自家人不必说虚言,至我家房屋一事,当时如说过房租,即应收取,万不可听其拖欠,衙门人非好货,况此时叔父去世,弟又不归,一发目中无人,言之恨恨。如之欺侮我家者,弟将来不肯放他过去也。桂侄女许配与人
信中,他为自己困境及家中一再受人欺侮,自称“弟此非无官不可,一为先人争口气,一为自己立脚地步,即所以为子孙计也。”看似当官全为自己着想,但数年后,他赴江西当了几任县令,却全然不是如此,而是“葺文庙,修桥筑城,甚得民心。”“世家子暴纵 ”,他“重杖之,民大快。”“大水坏民田”则“殚力赈抚,纤悉不遗”,直至病逝,穷得连丧葬费都没有,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赵之谦写信,常发牢骚,发狠话,但在实际生活中,仍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一个有真气的令人敬佩的艺术家。
释文:
弟全然不知,据范传二来信,言弟媳在日所许,看来是乘人之危,强夺为孙媳,此事弟生平大错,而无可挽回者,将来认女不认婿,如此而已。明年有空时请吾哥差一人走看情形(俟筹款能来为准),如尚无恙则已,如已失所,则弟死亦不瞑目矣。此事误于弟妇之死大半,其小半实三叔父不肯管闲事所致,否则安有听其所为不询底历乎?六五弟前据他人信云被掳,三叔父来信不提及,余弟耦弟亦不知作何着落。弟离家已有四年,沧海桑田,可胜叹息,记辛酉年,闻吾郡失守,求神得一签之“千年华表归来鹤,空叫辽东丁令威”。真灵极矣。此信到日如早,请发一回信来尤好。三叔父信望送去,并将此信中话告知,以两边不重复故也。此请日安。弟谦顿首。十月三日四更作。二嫂大人安。月侄及侄女辈均此问好。常儿想已长成,实我后半世擎天柱矣。
此札书时赵之谦四十岁,正艺事成熟,创作欲最强,作品问世最多的时候,字写得流利清劲,已可见其摆脱何绍基,力参魏楷,求变求新的努力与艺术成就。
第二篇信札的上款人“练溪五哥”或为胡元吉,安徽绩溪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己酉科举人。同治初年曾任内阁中书,光绪十一年任宁波知府。赵之谦曾于同治六年为其作《虞美人月季图》、《刘熊碑》团扇。关于胡元吉的事迹书载不多,但现存赵之谦手札中有多通提及或者直接写给练溪,可见二人彼此交好。
在此信札中,赵之谦交代了在江西的近况“弟已移寓三眼井,房屋虽敝陋,而窗则明,为江西所少”。工作上,“岘庄制军昨已到章江门,连日出郭迎接,今日可暂歇奔走。过一二日,又须出水送行。”岘庄即两江总督刘坤一,此人兼南洋通商大臣,是晚清重臣,洋务派代表人物,晚期湘军首领。刘坤一足智多谋,作战勇敢,被称为“常胜将军”,因战功显赫,官职不断迁升。同治四年,刘坤一担任江西巡抚,跻身封疆大吏行列。
释文:
练溪五哥赐览:接两次手书,具悉。竹盦复有来意,而信中反代我谋画,所谓哑子唱曲要聋子听也。弟已移寓三眼井,房屋虽敝陋,而窗则明,为江西所少。庭有藤一架,花木六本,稍加葺治,亦足以当园林之胜矣。岘庄制军昨已到章江门,连日出郭迎接,今日可暂歇奔走。过一二日,又须出水送行。中丞入觐,定在明春元宵前后,铜雀锁物,方图优优,因须俟公子到来启节,惟恐公子迟迟,则此一席,正须踌躇,若竟为所得,亦足使群阴司令顿然生色。其实江西总有此一日,只争来早来迟耳。惠旉已到,寓在弟右邻一小屋。伊此时惊弓之鸟,正在畏首畏尾。而昨日宗格又来,竹盦将至,不胜仇敌。其实亦无碍,不过张罗不来而止,若真有术算并可将计就计,惜惠旉无此幸也。印兄一信已交
信中还提到明年春天元宵节前后中丞入觐,以及宗格来投奔吴理卿之事,此人有些资财,想更有钱,所以来江西找找路子“宗格来此投奔吴理卿,又是有钱之饿鬼,渠来见我,竟能识破,则杭州生意饭尚不白吃也”,话语间十分直白生动。
赵之谦在信中想替一位十年至交某事,此人为候补县丞庄仁守,字韵楼,系奉贤人,善于盘算经济,在陈子余等人处做过事,这位朋友担心到省城困苦,又想着能到塘工落个肥差,因此想求助于练溪五哥。“近以小官来浙,恐伊到省后困苦,特为函报,若留于塘工各段,委一小差,使可以得用,千万垂意。”
释文:
宗格,令其面投,封面加字。缘信厚,不便驿递。宗格来此投奔吴理卿,又是有钱之饿鬼,渠来见我,竟能识破,则杭州生意饭尚不白吃也。再有报者,候补县丞庄仁守,字韵楼,系奉贤人,弟十年前至好,其人长于算盘经济,本在陈子余处办帐房,后在欢伯处,近以小官来浙,恐伊到省后困苦,特为函报,若留于塘工各段,委一小差,使可以得用,千万垂意。有信一函,乞访其居址付之为要。又有大难
赵之谦还想向“练溪五哥”借一笔钱,原因是六弟娶亲,女方要求“聘银百洋”,这笔钱之前是向梅圃所借,“梅圃”即在杭州金洞桥开设鼎和当铺的舒梅圃。赵之谦寄与家乡绍兴的家书,多托付舒梅圃转寄。原本约定一个月归还,但是现在由于“南货客尚不能行”,暂时还不上,而“梅圃今年为我所累,不便累而又累耳”,所以想从“练溪五哥”处转挪一百元。
释文:
事奉报六舍弟归里娶亲,女家凶狠,逼聘银百洋,此款由梅圃经手借垫,以十一月为期,须由弟处汇款归结,现在月内恐赶不上(南货客尚不能行),可否兄为转挪一百元还梅圃,以应本月之期(可否之处,请作书告知二家兄为要)。弟款寄到即止,月内不能到,极迟年终(日子多听利亦可),万一延至年初,无不到矣。可挪则挪,不可则止。请由尊处酌夺,弟总在此即筹汇寄也。所以为
“弟处每月送之二千,尚不旉伊房租也。五千文一月,馆又不肯就,奈何、奈何。”可见经济窘迫,做事情皆须精打细算。赵之谦一生困窘,以一己薪俸供养一大家吃穿用度,经济上时常捉襟见肘,赵之谦在《鹤斋丛书》总序中写道:“咸丰癸丑,遭先赠公丧。鲜民之生,日益危苦。终岁奔走,卖衣续食而已。”手札中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释文:
此者,以梅圃今年为我所累,不便累而又累耳。汪月樵荐馆竟不能得,伊大约明年不能不归,来信伊已领悉,或不至浙江矣。弟处每月送之二千,尚不旉伊房租也。五千文一月,馆又不肯就,奈何、奈何。此请双安。弟之谦顿首,儿子寿佺、寿倪侍叩。十一月九日。
第三封信札也是赵之谦作于江西任县令时,为其晚年所书,其上款人“蒲孙”或为程秉钊。程秉钊(约1838-1893),字公勋,号蒲孙,安徽绩溪人。光绪庚寅(1890年)进士。晚清绩溪三奇士之一。曾协助赵之谦纂《江西通志》,并为其撰写墓志铭。至蒲孙一札多述及官场的为官心得,“严刑峻法惩一切作奸索诈之徒,高谭雄辩以夺四乡讼棍土包之气。”可见其除邪惩恶造福乡民的正气与豪气。
释文:
严刑峻法,以惩一切作奸索诈之徒;高谭雄辩,以夺四乡讼棍土包之气。三月来未遇敌手,尚可支吾,此则堪以告知己者。少庵得厘卡,急请彝甫回去(已专差致书告),其中受人之暗算,弟则许彝甫去,而不受暗算者之来,然彼方偕暗算者讲至□也。奈何。此上蒲孙仁兄,弟之谦顿首。
纵观赵之谦此三封信札,在文风上皆有共同之特点,首先是以经世致用为宗。赵之谦手札所写之事颇具体,大小事宜无不交代清楚,行文言之有物,不事雕琢,具有很强的问题意识。此外,亦不难见出行文中卑怯心理与倨傲个性之共存。赵之谦一生穷苦,经常举债度日,最后以捐官谋得江西知县,所得薪俸亦难以维持一家十余口之用度,其骨子里有一种因屡屡求人而不得不低人一等的卑怯感,这是其手札文风的一个重要方面。
清末帖学衰微, 重振碑学的呼声主导书坛。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康有为等鲜明地举起碑学之旗帜。而在这些人中间, 赵之谦兼具诗、文、书、画、篆印等学识才情, 因而能取得比其他人更高的艺术成就。世人论赵之谦书法,多从其魏碑体书风谈起,此三封手札也因反映了赵之谦手书风格之变化而具有珍贵的价值。
赵之谦曾评论自己说:“于书仅能作正书, 篆则多率, 隶则多懈, 草本非擅长, 行书亦未学过, 仅能稿书而已。”这不仅是他对于行草书的自谦,且正是这句“仅能稿书而已”, 成就了赵之谦手札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
三封手札集文学、纪事和书法于一体,映射了赵之谦关于亲人、友人和官场三个圈层的交际与生活,涉及的人、事、物、论亦非常驳杂丰富。开启此册手札,读者将走进赵之谦个人世界,感受另一番清末文人为官与生活的别样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