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海南 | 好友苏南
文/邓海南
苏南去世五天了,用范泓的话来说,很不习惯。是啊,我们好友之间已经习惯了有苏南,而往后的生活中则没有苏南了!我说的好友苏南,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指他是我的好友。第二层是给苏南下的一个定义:他天生就是可以当好友的那种人。看看他去世后许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所写的悼念文字,就知道这个定义所言不虚。有的人和他并不熟络,也视他为好友,比如和我只有一面之缘的黄小初,和苏南也不过两三次见面而已,却以好友视之。他在朋友圈上有好几天看不到苏南发圈了,便来问我苏南怎么没动静了?我告诉他苏南已因病失明,不能发圈了,他非常挂念难过,嘱我一定要带问候给他!因为苏南不愿让朋友们去看望病中的他。苏南离去后,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小初,他马上就表示要送花圈以致哀情,若不是人在四川,我想他一定会来告别仪式上再见苏南一面的。
我与苏南以诗结友,已有四十多年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在江苏是比较引人注目的青年诗人,又是南京日报的诗歌编辑,身边有一群青年诗人朋友是一点也不奇怪的,那时常在一起喝酒谈诗的除苏南外还有范泓、任洪、贺东久、孙中明等。有一次北京诗友乔良来南京,我提议组织一个诗社,取名为太阳风,成员除上述几人外还有一个安微的陈晓光。但以诗社的名义也仅仅是聚会了一次,以后都成朋友聚会,不再是所谓诗社的活动了,因为我们都是散淡之人,没有利用诗社互相吹捧沽名钓誉之意。诗社的活动仅一次就结束了,但朋友之间的来往却从未断过,只到几十年后东久远在北京,中明因病离世,任洪搬去了江北,最后在南京始终保持密友关系的,只剩下我和苏南、范泓三人。
苏南为人诚恳豁达,又多才多艺,八九十年代他家住在珠江路杨家胡同82号,因地处城中,家里又没有老人同住,于是苏南家就成了我们朋友间的联络站和根据地。特别是孙中明,每次从合肥来宁,吃住都在苏南家,甚至谈恋爱的女友也都带到苏南家。那时我半出于关心,半想搞点好玩的事,在报上为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登了一则征婚启事,回信地址就落了杨家胡同82号。那时我每天没有事就跑到苏南家去拆信看信,最后选中一位让我那位同学成就婚事。虽然征来的婚姻结果并不完满,一两年后他们就离掉了;但那一堆来信却成了我的创作素材,几年后写成了我到前线话剧团后上演的的第一个戏《征婚启事》。剧中男一号和男二号的名字,我借用了苏南儿子的名字苏影和任洪儿子的名字任然。我家搬到前线卫岗大院后,因为苏南已搬离了了杨家胡同,我家便成了我们新的根据地和联络站。《征婚启事》排练的时候,苏南、范泓没事时爱和我一起泡在排练厅看排戏,和团里的演员和导演编剧如徐然、戚慧、唐静、李志梅、李建平、蒋晓勤和姚远等都成了朋友。
大概是90 或91年,诗友孙中明犯了政治上的事儿,入狱四年。是苏南叫上我到公安局去接收孙中明的诗稿、笔记和其他私人物件,这些东西苏南一直妥善保管到中明出狱后归还给他。因为孙中明,苏南还吃了些挂落。中明为人比较浪漫不羁,当年带到苏南家中频频给予指点的一位女诗友,后来也小有名气,并且嫁为人妇,自然便不愿再提年轻时的那些浪漫事,甚至连见到我也故作不识。我也理解,就当不认识罢了。但有一次饭局上,苏南和那位女士的先生同在一席,隔着大圆桌对面而坐,苏南与边上朋友窃窃私语,桌对面的先生误以为苏南是在说他太太的坏话,一杯啤酒泼过来,洒在苏南的脸上,苏南同事茆邦民抱打不平,随手操起一菜碟扔了过去,双方差点要动手。事后我问苏南:你是不是在说人家和孙中明的前史才惹得人家先生大动干戈?苏南说:这怎么可能呢?人家不愿意提的事,我怎么会对不相干的人乱说?我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被那位先生“人有窃斧者”了而已!
我和苏南不仅是诗友,还是画友。苏南虽不是画家,却有很好的美术功底和鉴賞力。而我则仅有鉴賞力,完全没有美术功底,纯粹乱画一气。记得我们好像还和后来当了南艺院长的邹建平一起出去写过生。对于我的乱画,苏南从来都给予鼓励,以至于后来我在他的策展之下,居然成了一个半调子的野路子画家。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偶尔乱涂几笔油画;苏南有时也画画,我一直珍藏着的他的一幅油画小品,就是他八十年代画的,色彩和笔触很有些味道,远胜于我的涂鸦。有一次北京的朋友送了我一幅画家蔡容画的园明圆,半写实半抽象,油画笔触很新颖,有很多用画刀的点刮效果。苏南很喜欢,也模仿着画了一幅很大的油画,挂在他杨家胡同82号的家里。后来他成了媒体人,我成了编剧,忙正事多了,就都不怎么画画了。但是有一次苏南展现出的美术功底,让我大为惊——那是1988年,我在金陵诗歌节上搞了一个个人作品朗诵演唱会。演出的会标是苏南设计,由苏南、范泓和我三个人手工制作而成,又骑着三轮车拉到演出场地挂起来的。我的朗诵会一共演出了三场,第一场在我工作过的江苏省歌剧团排练厅。那个排练厅是一个小剧场,空间不大,有一个会标就够了。第二场演出是在南京大学礼堂,南大礼堂舞台的台口很高,只在舞台后面的天幕上挂一个会标,感觉单调空旷了些。南大学生会的的干部李芸建议在舞台上框上挂一个大横幅来和会标相呼应,效果就会好得多。那时已是下午,离晚上演出只有两三个小时了,上哪里去搞大横幅呢?只见苏南不慌不忙地对李芸说:你能不能给我弄一些大张的白纸和广告色来?李芸说那简单啊,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些一米见方的大张白纸和广告色。只见苏南把大张白纸在地上一字排开,然后用大排笔蘸了蓝色的广告色,并不打稿,就在白纸上信手涂抹起来。等他把一溜白纸涂抹完毕,没有涂上蓝色的空白赫然形成了这样一排大字:“邓海南作品朗诵演唱会”。把大纸片别在一长条红布上,大横幅就此产生,非常美观大气!我还真不知道苏南的这一手美术字功夫是怎样练成的,竟能如此出手不凡!
到了九十年代,我的身份从诗人转变为剧作家,我的每一个戏,苏南都是忠实观众和评论者,并在他所编的报纸上,把我的戏剧作品介绍给读者。此后苏南的身份也从一个报人变成了一个电视节目的制片人,出品了百集文献纪录片《金陵文脉》和二十多集的《金陵吟》这样的优秀电视节目。其间也把我写的组诗《龙生九子》拍成了视频节目。此后的00 年代和10年代,我们之间的联系有时密些,有时疏些,但始终是知心知意知根知底的朋友。我或他遇到一些不太顺的问题,也会互相通个消息,看看能否互相帮着一起解决。但是三年前他得了肺癌,却居然对我不提一字,只是在手术和化疗后恢复到接近常态时,才告诉了我们这样很亲近的朋友,才重新和我们见面言欢。
苏南是一个性情豁达,喜烟好酒之人。但是在病后康复期间,却严格地遵从医嘱,烟酒都不沾了。他不再喝酒,却不愿让朋友们知道他已是一个与酒绝交之人,虽然自己只能以茶代酒,却每每在朋友圈上发出与朋友们的饭局上好酒好菜的照片,表示自己仍然一如既往地是一个快乐酒仙,自嘲曰搞搞虚假繁荣!在手术后康复的这两年中,他和几个好友创办了长三角美术网,在珠江路某大厦的十九楼上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于是这个十九楼,便成了各路朋友的聚会之地。他在长三角美术网上推出和介绍了许多国内外知名画家的作品,其中也有一个野路子的新晋画家,那就是我。
说起我从一个作家到半个画家的转型,虽然有时代政治文化生态等等各种原因,但苏南的欣赏、鼓励和支持,却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我是一个直性子的人,路见不平愿意发文说话,正因为真话直说,微信号被永封过,一个公众号也被永封了,除此之外还有比封号更大的麻烦,干脆就不写了。封笔以后,何以解忧?于是试着再捡画笔。开始还是按老样子在油画框上画,后来有一天家里画框用完了,便随意用油画颜料在宣纸上涂抹,乱涂了两张,拍了照用微信发给苏南看着玩,谁知他大加鼓励,说独具一格!还有两位画家朋友周俊炜和沈敬东也给予了热情鼓励,于是我干脆就在宣纸上画起了油画。一年之内画了几十幅,发给苏南看,他先是选了三十幅在长三角美术网上为我做了一个《我涂鸦——油画画在宣纸上》的小专辑。今年四月,又亲自操持策划,为我办了一个《写得累了,玩着玩玩》的画展,并且特意要我把我写的书、发表我作品的杂志、我的戏剧诗歌作品的演出说明书,还有我的手稿等等文献和画作一同展出,这样既丰富了展品,也展示了我从一个作家向画家转型的过程。布展过程依然像当年为我办个人作品朗诵会那样,由我和苏南、范泓三个老朋友加上我弟弟自己动手布置。因为苏南病后的身体毕竟不比当年,我只要他坐阵在那里,不动手,只动口,指导一下就好。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气色精神都很好。在我的画展办完之后,他紧接着又为北京来的朋友陈远在十九楼举办了一个名为《日常书写》的书法沙龙展和新书签赠活动。好几拨朋友在那里相聚、相谈、相饮,大家不亦乐乎。
但是万万想不到,到了六月下旬,他发现左眼视力有些模糊,左腿走路也有点不得劲,老友任洪建议他去查一查,谁知一查,竟是癌症转移到脑部和脊椎了。但他精神依然洒脱,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心态应对之。6月23号,一位老友沈家骏请了一个饭局,除我和范泓外,都是苏南办长三角美术网后来往密切的几位画家朋友,汪七年、李歌今。那天苏南照常赴宴,他是从医院前来,说下午还做检查,所以吃到一半时拱手离席先走一步,但神态心境看着都还挺好。朋友们虽然耽忧,但都觉得他会度过难关。再见苏南时,他说腰部和脑部都要做放疗。两组放疗做完之后的半个月内,我去十九楼看他,他依然神态自若地与我饮茶谈天,只是人比以前消瘦了。我陪他回家时,他走路的速度也比从前慢了,但视力却有所恢复。那时我和他都相信,这次治疗会和他两年前的手术一样成功,经过恢复,他还会像原来一样潇洒自如地坐阵十九楼,办长三角美术网,并为朋友们刻印策展。
谁知道进入八月之后,他的状况却急转直下,视力日渐模糊,直至失明。开始还可以扶着墙顽强地行走,后来却连行走也不能了。在还能看得见时,为怕朋友惦记,他每天都在朋友圈上发文字发照片,就像他不能喝酒了依然发那些喝酒的场面那样。那时我正在临写他送给我的一本汉简字帖《神鸟傅》,他认为以我的性格,若要写毛笔字就应该临《神鸟傅》那样洒脱不羁的字体。以前我一直没有好好临过,那天临了一张,在朋友圈上晒着玩时,竟然被苏南的一位新朋友王修白看了喜欢,说像探戈,要索那幅字。于是我来了兴趣,把临习的字发给他看,并说《神鸟傅》的帖印得不是很清晰。我不过随便说说,苏南却马上就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了高清的《神鸟傅》图谱。但是谁能想到,这竟是苏南在眼睛失明之前,给我发来的最后的微信!
再以后,我和他通话,他已气息不济,声音喑哑,说自己很好,不要朋友前去看他。他虽这样说,但几十年的老友病成这样,哪能不去看呢!但是去看一次,就见人瘦一圈,说话气息也更弱一分,以至于到后来气息完全冲不动声带,发不出声音了,实在让人心忧心焦,却又帮不上一点点忙!
十月六日,我和范泓到家里去看他,他气虚体弱,人瘦得脱了形,但精神依然安静平和。当天夜里,情况不好,第二天不得不被送进了454医院。不知是不是因为放疗和靶向药的副作用,病程后期的苏南已完全不能进食,只是在将生命消耗到最后时光了。终于,在十月十五号,我和范泓两位老友,握着他的手,和他的家人一起看着他的生命平静地离去了。这时候离他的七十周岁生日,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这样一位多才多艺多友的好人,老天为何不肯多给他一些时间呢
但是,从生命的质量而不是长度上讲,如果绝症已不可逆转,安然离去其实比在病痛中煎熬为好。做为我和范泓,悲痛中的一点安慰,是苏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我们两位老友相伴在侧。我们虽然能比苏南多活若干年,但当我们生命临终之时,还会有像苏南这样几十年的老友在身旁握着我们的手送我们远行吗?
苏南已经离去,但他的朋友圈还在我的手机中,我会继续保留着,因为那里面还留着他的情谊和生命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