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 | 怀念苏南
文/张 辉
苏南与老友张辉(右),摄于北京直隶会馆
好多次了,我愣愣地盯着标题上这行字,却几乎一段话也写不完全。从北京到塔什干、乌尔根奇、希瓦、撒马尔罕,又到苏州、上海……的长途旅行中,只要一安静下来,眼前就会浮现出苏南兄的影子。有一回在梦中,梦见他在弹吉他,却听不清是什么曲子,只望得见他的背影远去、远去,不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醒来,眼前一片空白。空白。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去年我们一家人去南京,老友黄杰请他、海南、范泓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因为去了一趟紫金山天文台,等到了河西的饭店,他已经提前到达有个把小时了。他说有意早点到的,正好在附近转转,但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怕我为迟到脸红。
我不敢问他的身体状况,倒是他自己主动说:“恢复得还可以”,脱离危险了。只是不能喝酒了。所以那天,他确实只是喝了红茶。落座后,他从兜里取出一方章来,是特别为我刻的名印。还是他一贯的风格,奏刀激越,而印文浑朴,不太理会宮院派的种种规矩。只是与以前送我印章时不同,这一回,特别装在一个粗朴而却不失文气的印盒里,而不是用一张元书纸包着,有点“不修边幅”地就放在了我的手上。但我当时却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送他去地铁站时,我们相约,让他有机会来北京吃剁椒鱼头。因为我们一家都知道,他特别喜欢吃北大南门一家馆子的那道湖南菜,每次到北大来只认这一家;所以我爱人如果一时想不起他的大名,会干脆称呼他:“你那个南京的好朋友,那个喜欢吃剁椒鱼头的帅哥”。
其实,那家餐馆早就不在了——如果在,我这辈子也一定没有勇气去那里了。回到北京,我只给他寄了几种茶叶。平时,主要靠看他的朋友圈,了解他的状况。
他还在不停地发他参加朋友酒局的照片,发各种牌子的好酒的瓶子,发他自己的篆刻作品,甚至他好久以前写的古体诗。有时还转发我的文章和发言,并特别标上我的名字。也几乎为陈远老弟发的每一条书法作品点赞。
后来,我甚至知道,他为陈远在南京的“十九楼”——他的工作室,举办了一个新书发布会和书法作品展览。他的南京好友,几乎尽数出席了,好像还有从外地和海外回的。我能感到,他为这样的“啸聚”高兴甚至兴奋。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祝贺朋友取得了新的成果,为了老友们可以在一起无拘无束而又充满意趣地海阔天空、上下五千年。我也为他高兴,因为我知道,这就是苏南,这就是苏南所喜欢的生活。要是那时就知道他的身体的真实情况,我无论如何是要回一趟南京的。可是,这已经成了永久、永久的遗憾。
我哪里知道,这期间,尽管他还继续在发孙女苏文心(他的“小嗨皮”)上学的消息;继续发酒局、篆刻、摄影、诗,继续为朋友点赞……,但他的健康却已每况愈下。他是一个多么慈爱的爷爷,多么坚强的丈夫和父亲,一个多么不喜欢哪怕让兄弟们担心一点点的朋友。一个多么爱艺术、爱生活的诗人,又是一个多么知道“隐瞒”自己的痛苦又多么自尊的汉子。
而我是多么糊涂,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周,老友李建平从上海与我通微信,我才知道,他几个月前就已经旧疾复发,逐渐失去了视力,最终卧床不起,而且进行了近二十次化疗。我是多么地麻木,我为什么这么晚才知道他的这些不幸的消息!我对他的记忆,还一直定格在长江边的那最后一次见面,停留在他的那些为了让我们放心的微信朋友圈之上。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我的亲爱的兄长,事到如今,我又能为你做哪怕最微末、最微末的一点什么事情?10月14日晚上8点多,范泓兄给我发来你病情恶化的消息,我马上打电话过去,一边说话,一边忍住泪水。语无伦次,魂不守舍。但就是在那时,我也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老天爷至少能再给你一点时间,我们能再见上哪怕是最后一面——尽管范泓告诉我,说你不让他们去探视,不愿让朋友们看到你生病的模样。
但一切都晚了,晚了。就在第二天上午:2024年10月15日11:42分,你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天我有课,下课后,我从手机上看到海南发来的微信,禁不住失声痛哭,那难以自抑的悲恸,甚至让身边的学生们全然不知所措。
我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您,我亲爱的兄长——苏南。唯愿您在钟山之下、在另一个世界,不再需要隐忍、不再需要隐藏您的痛苦。安息吧,我相识相知四十年的好兄长,我们将永远怀念您。
2024年10月-11月断续写就,改定于11月11日深夜
(张辉,苏南的老朋友。现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