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望书家噪一高 | 纪念高二适先生诞辰120周年文选
文/俞律 吴为山 尹航 李慧希
纪念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
高二适先生
(1903.02.18-1977.03.15)
诞辰120周年
高二适先生生于江苏东台小甸址乡(今属泰州姜堰),初名锡璜,后易为“二适”,中年曾署瘖盦,晚年署舒凫。又号舒父、麻铁道人、秦老诗人等。自幼读书勤奋,十六岁考入扬州师范学校,文笔过人,乡里称道。后拜识戈公振、韩国钧、章士钊诸先生为师。十八岁任立达国民学校教员,二十一岁时为校长。三十三岁应陈树人之邀任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办事员,科员、立法院秘书。1949年后,历任南京工专上海分校、华东专科交通学校教员、华东水利学院图书馆职员。1963年,经章士钊引荐,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
高二适先生博精国学,晓畅周易,其诗学着力于唐代杜甫、韩愈、刘禹锡、柳宗元和宋代江西学派,诗作寄兴高远,风骨瘦硬。章士钊赞其“独虑天书读难尽,高高犹自敞河源”。
20世纪的书法史上,高二适以其迥然于一般文人、书法家、画家的书法,脱尽寒酸、迂腐、阴柔与做作、浮滑,以其深厚之学养和昂扬之书风崭然于书坛,他为人狷介自持,厌恶虚伪的自谦,超然于世俗,其草书成就卓著,突破前人窠臼,形成“开章亦今亦狂”的独特风貌,在近现代文化史上确立了一代高峰的历史地位。
为纪念高二适先生诞辰120周年,群学书院今天特转载系列文章以飨读者诸君。
唯望书家噪一高
——纪念高二适先生诞辰120周年文选
1、高二适精神长在/俞律
2、崇古出新——追忆高二适先生/吴为山
3、高二适谈读帖与做人/尹航、李慧希
高二适精神长在
文|俞律
来源|2021年5月25日《中国书法报》第6版
高二适断乎是当今南京学者中的真正奇男子。学者而为奇男子,在学问精深之外,更需一种比学问还要难的品性,就是他在1965年和郭沫若那场笔墨官司而撰写的著名文章《〈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中所说的“吾素不乐随人俯仰作计”。
高二适:临宋克《书谱》
这场笔墨官司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这里只需简略介绍两句就行了:郭沫若鉴于南京附近出土的东晋墓石拓片的书体与《兰亭序》笔迹迥殊而断定《兰亭序》不是王羲之所写,而高二适则举出种种可靠事实,认为《兰亭序》的确出于王羲之手笔。当时毛泽东支持打这场官司,认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人们赞美高二适敢于凭真理和大人物打笔墨官司的非凡勇气。
高二适虽然学富五车,却决不凭此经营名利,他的老师章士钊1963年在香港《大公报》刊诗赞扬高二适的书法,序云“愿天下人知有独学自成,不求人知之高二适其人”。这仅是对其书法而言,而书法之于高二适,实在是余事而已。林散之作为高二适知友,在高二适去世后所立的碑上冠以“江南诗人”头衔。高二适的诗于高古中寓慷慨气质,学兼唐宋,尤致力于宋朝的江西派,他的古风如果混在江西诸子的诗集里,也会显得非常突出。然而诗人之于高二适,仍然也只是余事罢了。称高二适为学者,也终觉难尽其意。就以他为《兰亭序》之真而力辩的宏文而言,所撷材料之富,所论道理之详,实不是一般学者所能办到的。他家藏数千卷书,没有一本是做样子装门面的。长期在他身边生活的小女儿可可对他父亲的“勤”体会最深,她说“父亲的勤奋简直没法形容”。诚然,他学问之深也是没法形容的。章士钊说“二适近年猛进,多所发明”。学者而又有所发明的实为凤毛麟角。他的发明往往是对大名家的否定,他就敢于否定怀素,否定康有为、沈寐叟、于右任。他做学问敢于臧否人物,在社会生活中也同样爱憎分明。林散之曾把他比作阮籍,阮籍的青眼和白眼就是表现自己的爱和憎的,不过阮籍也有保身之道“口不臧否人物”。这一点高二适却是相反,心中有话,决不憋着不说。日常生活中他也极耿直,譬如甲对他说乙的坏话,高二适便问:“你这话和乙当面说过没有?”甲自然说没有。于是高二适说:“你要当面和乙说才是正理,你若不说,我代你说。”如此这般,直到可爱的地步了,真正算得绝无仅有。他女儿可可多次劝他:“即使正确,也不要都说出来。”他驳道:“不对,既是话,就该说出来,哪有把话搁在肚子里的?”
高二适:七律《卅年未种故侯瓜》
正因为如此,他非常自信,厌恶虚伪的自谦。某次全国书展,一位名画家给高二适写信,誉其书法为“全场之冠”,其时他正住院疗病,他的女婿尹树人持信去,他读信一笑道:“我当然第一,何劳他这么说!”章士钊作《柳文指要》,高二适发现其中有不少失误,遂摘出二百则,作《纠章二百则》,可可问他父亲:“章先生是您老师,您怎么能编这样一本小册子呢?”他答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所以他有一方闲章云:“草圣平生”,又曾在家藏佳帖上批云“二适,右军以后一人而已。”
我之所以认为“学者”二字不能穷尽高二适的整个灵魂的轮廓,正是因为他在一切方面(不仅仅是文艺)都追求真理。
高二适:倚楼望钟阜诗
高二适自号舒凫老人,取舒展自如的意思,正是他一生所企求的无适而不可的境界,而自然规律,终不得长适其所适,以心脏病逝于南京,时为1977年春。他留下许多书稿,亟待后人整理,尹树人和可可经常为此辛劳。忽一日,这对夫妇正坐在地上整理高二适堆积如山的资料,忽一张元书纸自尹树人头上落下,原来竟是高二适生前所书一个“勤”字。也许只是事出偶然,而勤者精神不死,且以之鼓励后人,未必便属迷信。
高二适精神长在!
崇古出新——追忆高二适先生
文|吴为山
来源|2021年5月25日《中国书法报》第5、8版
高二适先生书法名重一时。章士钊先生曾以“天下一高吾许汝”“唯望书家噪一高”誉之,他在向毛泽东主席介绍高二适先生时,径称其为“巍然一硕书也”。先生书法,出古入今,于近代“碑学”风气之中,独以“帖学”为宗,诚难能可贵,亦可见耿介之个性。其书学以章草筑基,参王羲之、张旭、唐太宗、孙过庭、杨凝式、宋克诸家笔意,糅合大草、今草而自成一格。笔力矫健、草法精绝,直可超迈前贤。尝自云“出入千数百年,纵横于百数十家,取长补短,自得其环,而又超乎象外”,堪称一代“草圣”。先生书风昂扬,文气堂堂,足见其对中国书史流变之高度把握,对时代及自身之清晰认知。
1973年,摄于玄武湖公园笔会
后排:高可可、徐利明、宋朗
高二适先生于书法本体之研究可见其浸淫之深。其于《兰亭序》《十七帖》《大唐纪功颂》《李贞武碑》《书谱序》诸种法帖不仅勤为临习,还校勘补缺,溯源流、辨优劣、明得失、述心得。或以意得,或以形求,皆以笔录而记其真见。于书法结体、章法、笔法诸要素均有入木之述评,实为书法美学精辟之论。其用功之勤,所涉之广,所得之深,非泛泛之辈所可拟肖。
高二适:五日怀孤桐老人
高二适先生力耕砚田,于书史、书论尤注心力。其于章草最为倾心,力倡“章为草祖”论,提出“章草为今草之祖,学之善,则笔法亦与之变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矣”“若草法从章法来,则高古无失笔矣”。于今世草书任意缠绕,不谙笔法源流,有拨乱反正之功。耗时十年,广搜《急就章》,注校考异本,排比审核,矫前人之误,著就《新定〈急就章〉及考证》一书,存亡继绝,匡正前贤讹误,填补了我国书史空白。其于书后写道:“吾国书史自汉而迄于今,已揭破抱残守缺,而豁然成就一日新之局势。”并预言:“吾华之书才书学,均能日起有功,则他日书家之应运而生,以迄于焕若神明,以顿还旧观,则所谓中国书流让皇象之语,八绝翁其不得专美于前矣。”
高二适先生最为世人熟知亦令其名声大噪的是1965年与郭沫若的《兰亭》真伪论辩,其不顾“世人矢的,被人唾嗓”,独持己见,撰《〈兰亭序〉真伪驳议》一文,立论精严,援据充分,确证《兰亭序》为真非伪。其不畏权势、坚持真理、“吾素不乐随人俯仰作计”的学术精神与品格于此可见一斑。此论争因毛泽东主席参与而影响极大,毛主席复章士钊先生信中云:“……又高先生评郭文已读过,他的论点是地下不可能发掘出真、行、草墓石。草书不会书碑,可以断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经书碑,尚待地下发掘证实。但争论是应该有的,我当劝说郭老、康生、伯达诸同志赞成高二适一文公诸于世。”与此同时,毛主席在致郭沫若先生信中指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以促成高二适先生驳议文章发表。此文一月内两见《光明日报》《文物》杂志,为世人瞩目。
毛泽东致章士钊书信(局部)
高二适论文及《兰亭论辩》封面
高二适先生一生优游于传统国学,自称:“读龙门文、杜陵诗,临习王右军,胸中都有一种性灵所云神交造化此是也。”于古典诗文的研究与创作尤注心力。其师章士钊先生称其学问“寝馈功深”,于“史实研究”能“无漏洞可塞”。其诗高古沉雄,留存有《诗辙集》300余首,尤得力于江西诗派,从留存大量的文稿、信札可窥见其诗文造诣之深。“读书多节概,养气在吟哦。”其晚年自撰联或可作为其诗文气节一生之写照。
高二适先生与其师章士钊先生为忘年之交,其一生最膺服章并师事之,且多得章提携。章士钊先生积多年心血而成《柳文指要》一书,高二适发现可供商榷处近200处乃撰《纠章二百则》。并曰:“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其真率如此!师徒之谊足为当今借鉴。
高二适先生敬仰前贤,读书至勤,更致力于文化传承。他在特殊年代仍不辍教学,在家中讲授“四书五经”,为学生手抄古帖临摹,他的学生很多成为书坛承前启后的代表。高二适先生承传给我们的财富不仅仅是书法艺术,更有为人风骨、学术精神。今天,在弘扬中华美学精神,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征程中,我们研究高二适先生高深渊博之学术,展示其超迈古今之艺术,褒颂其磊落不阿之人格、发扬其坚持真理之精神具有特别之意义。
高二适:录毛泽东《关于重庆谈判》
高二适谈读帖与做人
文|尹航、李慧希
来源|选自2021年5月25日《中国书法报》第6版
高二适先生一生勤攻诗书,笃嗜临池。读帖观书之际,常以所得所感书于卷中。经其批阅过的书帖,往往墨渍笔痕淋漓酣畅。
1976年,高二适与家人摄于六合里家中凉台
从大量题跋和批注中可以看到,即使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从书山墨海的徜徉中也能获取无穷的快乐和无比的自信:“日夕摩挲,其味盎然。”(题《龙藏寺碑》)“日夕揣摩,其乐无既。”(题《石门颂》)“间月临摹,便觉有餐霞饮露之概。”(题《李贞武碑》)这种神仙般的快乐心境,是来自他与古人在心灵上的交流和契合。“吾草书由右军入,继攻宪侯,斯乃大得手矣。”(题《淳化阁帖》)“癸巳重阳复临此铭,间以《万年宫》,自负书功跻于大成。”(题《晋祠铭》)“四体书,宋仲温始为之,吾今又大昌其妙,以俟知之者。”(题宋克书《张怀瓘论用笔十法》)这种自负与自信,源于他对中国书法传统和未来的坚定信念。像这样的文字在高二适先生手批的书帖中随处可见,不胜枚举。
1965年同郭沫若就《兰亭》真伪展开论辩时,二适先生《〈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一文的前半部分谈到自己阅读和临习《兰亭》时的心情和体会,如“心散神朗”“凭生振发”“妙尽神凝”“涵茹性趣”,甚而至于到了“思与古人‘神交’,解衣盘礴,辄成默契”的地步。所谓“解衣盘礴”者,就是气定神闲、不拘形的状态也。由此可见二适先生从读帖临帖中获得了何等的乐趣!二适先生还以赵孟頫等人欣赏《兰亭》的故事为例,提出“玩书字故应如相马然”。这个“玩”字,就是鉴赏和品味的意思,“玩书字”就是鉴赏评判碑帖的真假优劣应当像古人相马一样。《列子》上讲,伯乐晚年向秦王推荐九方皋为自己的接班人,九方皋为秦王找了三个月找来一匹千里马,秦王问他什么模样,他说是黄色的母马,而实际是黑色的公马。秦王责备伯乐说:“你找了个什么接班人啊?”伯乐惊叹道:“一至于此乎!”还说:“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牵来一试,果然是一匹千里马。二适先生手批帖中有一本《游丞相藏〈兰亭〉百种之一》,宋人何处恬跋语称古来对《兰亭》真伪:“有以形似求之者……有以漫漶求之者……有以刻划求之者……然皆可伪为不足凭。”提出“要见多则识明,唯求诸精神之表,即真赝判矣”。二适先生指出:“何跋以求诸精神定禊帖真赝,允为评书上乘法门。”这就告诉人们,品鉴碑帖的真假优劣,应当像九方皋相马一样,求诸精神是上乘法门。
高二适:致章士钊手札“久疏音敬”
二适先生这段文章的前半部分谈读帖,后半部分则是谈做人,他批评包世臣对待《兰亭》前后矛盾的态度。批评包世臣、李文田等人“一时均服赝北碑,或于帖学偏见,兼有所未窥,此倘《世说》所称‘轻在角中为人作议论者’”。所谓“一时均服赝北碑”,正是一种跟风跑、赶时髦的态度。清季嘉道以降,在阮元等提倡之下,一时北碑受到推崇,碑派书风流行,包世臣、李文田和康有为都是其中的风头人物,他们或于帖学有偏见,或兼有所未窥,以致所发议论片面而浮躁,正如《世说新语》中的这句话所讥讽的,是从墙角落中发出来,“角”就是墙角落。二适先生对此现象十分感慨,“文人见思迁,是非无准。岂不痛哉!”知识分子在学术上在艺术上都要敢于坚持一种精神,不可以见异思迁,更不可以看风使舵,望风希旨。
高二适先生坚持的文士风骨,就是所谓“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高二适书法作品
高二适:刘桢《公讌诗》
高二适:录《楚辞·渔父詞》
高二适:致章士钊手札“昨奉复一书”
高二适:录《楚辞·离骚》
——来源|选自《群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