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诸乐三先生诗及其在中国文人画史上地位
《诸乐三诗集》前言
文/黄 杰
【内容摘要】乐三先生的诗学生涯历时七十余年,远迈其画学生涯。这正是中国艺术史上,自赵孟以来有大成者的常态。乐三先生诗作体裁多样,内涵丰厚,风调多姿,既记岁月之踪,亦发道艺之微,而观瞻乐三先生诗书画印,则不禁有与中国人文精神觌面之幸。特别是其花鸟与山水之作,诗书画印相得益彰,相比其本师缶老,更加典雅节制,清澈精醇,这无疑是乐三先生长久沉浸于我诗国文化之所致,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
诸乐三先生(1902—1984),原名文萱,字乐三,号希斋,别署南屿山人,以字行。浙江安吉鹤溪村人。幼承庭训,禀赋早露。有《希斋吟草》《希斋题画杂录》,2002年中国美术学院以其手稿影印出版为《诸乐三诗集》。此诗集所收之诗,据题目有296篇,加同题之章,并去重复、断句及非诗之散跋,计得373首。今又据先生画册及先生题他人画,增补诗54篇61首。
诗集基本按年代顺序排列,但仅仅偶尔具体记年。其第一首记年之诗,为诗集第25题《三兄橘仙示诗依韵答之》,自注“壬戌”,当是1922年,时年乐三先生20岁。其最晚一首诗,则似为第192题《芙蓉花》,所据为乐三先生《芙蓉》画题:“一九八三年岁次癸亥春月写于湖上晚明楼之南窗。诸乐三时年八十二。”因此,可以说乐三先生正式的诗创作历时至少也有六十二载。这些诗作体裁多样,有近体,有古体;五言、七言、杂言皆备,甚至有九言;从功能上看,有纯粹的抒情,也有为画作增色之题跋;从年代上看,又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为早年时期,一为抗战至建国时期,一为建国之后。观其诗作,内涵丰厚,风调多姿,既记岁月之踪,亦发道艺之微,诚为吾国吾民的一份宝贵的文化财产。兹从思想内涵、艺术风格、价值评估三方面予以具体论说。
一、思想内涵丰厚
(一)自然之爱
对自然的热爱,是乐三先生一生诗作的最大主题,从少年至垂老,自然界的风景物态,始终不离其笔端。其自编《希斋吟草》第一首诗为《春晴》,写春晓之明媚芬芳,最后一首为《题黄宾虹先生墨梅小幅》[1],咏黄宾虹所画梅石之坚贞气魄;自编《希斋题画杂录》第一首为《水仙花》,赞水仙为岁寒三友之同调,最后一首为《题牵牛花纺织娘甲午年秋》,咏牵牛花、纺织娘在秋的晓风深露中的清柔可爱。而如前所言,乐三先生八十二岁时所作《芙蓉花》,亦赞芙蓉之不畏严霜。因此可以说其早年的抒怀之作,及绝大部分的题跋,都可以归属于此类。
对于自然的爱,也抚慰着他的忧愁。如在抗日战争的离乱时代,在飘零湖湘的寂寞忧郁中,一次偶然的倚栏凭眺,顿时就让他得到了宽解:
《沅陵旅邸》
一水楼台天影寒,萍踪暂驻旅怀宽。倚栏江上觞晴雨,蹑雾山中撷芷兰。
敢画大寰仙假手,能参小乘佛同欢。几行鸥鹭欣堪狎,为有闲情在肺肝。
1955年4月的雁宕(雁荡)之游,则令他无限欢喜流连,认为“匆匆一月山中住,胜读南华秋水篇”[2],并激发了他郁勃的诗情,所作《雁宕山写生即景口占》七古长篇,雄奇洒落:
峰峦百二争魁梧,突兀呈献沧海隅。气象万千朝暮变,奇异真见仙山图。
层楼高筑疑洞府,澄潭凝碧寒不枯。擎天鳌柱接霄汉,大旗高展扬清都。
是谁卓笔划寰宇,巨屏灿烂霞彩涂。时有玉女临古镜,侧身回顾双鸾扶。
滂沱一夕雨声粗,万丈龙湫如泻珠。涧水曲折银蛇斗,群峰出没浮云趋。
林樾如洗清漠漠,对此虚静神旷愉。欲写愧乏荆关笔,勇于不敢吾钝夫。
所可喜者芥蒂无,生性合与泉石俱。何当拂袂脱鞅掌,看山听水随我娱。
而对于家乡风物的流连,更是系其一生。如《画冬笋》:
三冬此味是家常,写到琼芽忆故乡。昨见山头霏薄雪,有谁劚取带泥香。
再如《画竹鸡(偶忆故乡情景题之)》:
平芜十里春阴低,平畴抱村村背溪。麦苗高抽菜花老,时听水边啼竹鸡。
(二)人间挚情
对于亲人、老师、朋友的爱,始终挂怀,乐三先生实为多情真挚之人。
“椿萱悲栱木,涕泪湿征衣。底事思乡切,帘前斜月辉”[3],“客途因太远,家报得偏迟。寂寞更谁解,梦魂何所之。春风苕上满,无奈隔天涯”。[4]写对于过世的父母及家人的思念。而对于鹡鸰之悲的描写,尤其令人动容。约作于1939年的《哭仲兄》,约作于60年代的《题先仲兄白菊遗墨》,约作于70年代的《题仲兄闻韵遗墨(竹石)》,都是对乱离中去世的二兄诸闻韵的深切思念。如《题先仲兄白菊遗墨》:
皎皎霜中鞠,离离无点尘。画成秋色淡,朗袌气尤纯。
春草频萦梦,西风屡怆神。夜来闻断雁,题罢欲沾巾。
对于妻子的情感,有1925年所作的《乙丑秋日得荣萱书感赋(时荣萱尚未来归)》四章,有1975年为纪念结缡50周年所作的《写红梅(乙卯年七十四岁)》,中间乱离时代则有《无题》二章、《自杭至沪车站话别内子》及四首《寄内》,用情可谓专一。其《书寄内子》,写于客居沅陵之时,深情款款:
故园东望水云迟,路隔三千累客思。写到家书忘漏尽,不烦锁屑欲卿知。
晚年寂寞所作《病中口占》,也道出了与妻的心心相印:
到门谁与共清谈,静坐浑如佛在龛。只有老妻慰岑寂,折梅为我供窗南。
对于早年的老师吴昌硕、曹拙巢则敬佩服膺,屡见毫端,终生感念。如《寄曹师拙巢海上》四章其二、其三,充溢着眷慕之情:
雅意联沧社,难窥夫子墙。十才唐著作,七子汉文章。
高咏推秦觏,清言愧许棠。会逢休暇日,撰杖一登堂。(其二)
王粲登楼赋,陈琳记室才。狂龙纵大壑,明月上高台。
观海徒摛藻,同岑感异苔。瓣香知未得,长恐负栽培。(其四)
于1980年的垂暮之时所作的《迎接缶师铜像喜赋一绝(庚申九月三十日)》,对于恩师吴昌硕的敬仰与爱戴,历久而弥真:
铜像迎来比佛尊,一堂欢喜倍精神。写梅未放初含萼,待看缤纷大地春。
诗集中对于朋友之爱,亦比比皆是,如《题寿兄横卷为王绍闻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九日(卷内前半部画竹石兰菊,后半部写雁荡山纪游诗稿)》,深切寄托了他对亡友潘天寿的敬佩与感伤:
寿者作画具魄力,着墨不多心自雄。只写孤芳兰竹菊,一生奇特在胸中。画趣苍莾,吟句铿然。展读一遍,得无有山阳之感耶。
(三)身世之感
乐三先生不仅诗笔早熟,心灵亦早熟,二十余岁的早期之作即充溢着身世飘零之慨。1922年的《三兄橘仙示诗依韵答之壬戌》即叹:“飘零无定迹,等是落花飞。涉世只如此,浮生谁可依。”《秋怀用杜少陵秋兴韵》其一:“十年书剑谋生计,万里关河入远心。身世渐增寥落感,夜来愁听隔溪砧。”《落花四章用沈石田韵》四章:
回首繁华忆旧游,不堪风雨动离愁。文圆秋后曾多病,金谷春深感堕楼。
潭水沉沉魂欲断,阑干寂寂恨常留。芳华一夕飘零尽,惟剩斜阳映废丘。(其一)
纵然有笔划难真,金粉凄迷一怆神。转眼自怜珠箔夜,慰情空借玉壶春。
鹃啼蝶怨更阑雨,马迹蛛丝陌上尘。我亦飘零无定所,惜花更惜可怜人。(其三)
这种身世之悲在乱离时代,到了必须为生计奔波的年纪,就更加随处生发了,如《与缶师夜话步韵》:“大地疮痍满,江天鸟倦不。独醒渔父笑,到处贾胡留。夜月移乡梦,闲愁结海楼。飘零嗟浪迹,寂寞倚沧州。”《无题》其二:“青衫无计补蹉跎,白纻歌残唤奈何。狼藉落红飞不起,雨痕多是泪痕多。”《羁旅庚午(1930)》其二:“穷岛悲歧路,浮云仰太虚。怀人千里远,照影一灯疏。”《九日感怀寄三兄(橘仙)》其一:“平分秋色转苍凉,异地飘流剧可伤。”
(四)出尘之想
乐三先生生来厌弃名利,热爱自由高洁的人生。早年所作《凉意》云:“幽意忽然至,名心随弃捐。尺书欲有寄,人在水云边。”另一篇早年所作的《赏梅》,似乎更是定下了其一生的基调:
芦帘纸阁静无尘,小坐寒窗养性真。我与梅花同冷澹,要将冰雪炼精神。
他往往以“鸡虫”来比名利。如《秋怀用杜少陵秋兴韵》其三:“诗情浊酒能相适,心事闲云誓不违。得失鸡虫休挂齿,西风南亩稻粱肥。”再如《湖上》:“漫问鸡虫争得失,欲从梅鹤结朋俦。初阳台接孤山近,纵不仙逢隐可谋。”
《乙未四月将有雁宕之游,三兄橘仙诗以壮行,归后依韵答之》言:“剩有性情宜木石,了无尘俗亦因缘。”《雁宕山写生即景口占》叹:“所可喜者芥蒂无,生性合与泉石俱。何当拂袂脱鞅掌,看山听水随我娱。”《丙申夏六月游黄山杂咏七首》之《晚步》云:“蹀躞湖堤上,偷闲作散游。山含烟色古,风泄柳条秋。老圃依残蝶,疏波浴野鸥。物情犹得所,何处是莬裘。”盼望速速归隐。《六十书怀(壬寅)》其一:“关心非显晦,终幸散材留。徒羡鱼知乐,生惭鸠拙巢。何须重回首,尊酒索梅俦。”其二:“仆仆感劳薪,何时能息尘。不知身在客,永作异乡人。”均表现了对自由逍遥的向往。
由此他也特别喜爱歌咏梅花,诗集中专咏梅花62首,还不包括其他诗中连带写梅者。其次则为竹、菊、兰、松。这固然与民族积淀已久的文化风俗有关,但即便是描写其他花草,乐三先生也着重于表现它们的清高洁美,如艳丽的芙蓉、桃花,寻常的牵牛花,等等,在他的笔下也都是那样的脱俗。《牵牛花》诗云:
疏篱短竹傍山家,柔蔓长条浥露华。卻喜淡妆丰韵好,晓风摇曳正开花。
乐三先生被评为“笔墨随时代”的《画棉花并题一九七三年八月》,笔者以为其实也与此同调:
花开吉贝白茸茸,闪闪银光耀碧空。老笔纷披无俗虑,牡丹不画画棉丛。
所着意的仍旧是一个“无俗虑”。
(五)家国之痛
乐三先生生于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前半生多半生活于乱离之中,家国之痛也是其诗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反映了时代的风云变化。论诗有“诗史”之说,乐三先生之诗,亦可为证。约作于二十岁左右的《秋怀用杜少陵秋兴韵》八章,为拟杜甫之作,将个人身世寓于时代之乱离,沉郁悲痛,颇得老杜之旨。如其四:
世事迷离一局棋,不分黑白信堪悲。英雄有志思投笔,宰相无人能救时。
身似昆虫犹炼养,才惭骏马惯驱驰。中原莽莽何时靖,荆棘铜驼不可思。
同期的《元旦书怀(丁卯)》:“莺花社祀犹箫鼓,蜗角山河属虎狼。陵谷凭渠朝夕变,屠苏一醉看沧桑。”《春感和三兄韵》其二:“极怜杼轴万千废,沧海溟溟尽劫灰。”均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持续不断的内战给社会经济带来的巨大破坏。《秋感和三兄橘仙》其一,则充满了对破坏者的严厉谴责,对劫后山河的沉痛:
中原法物久沉沦,烂额居然座上宾。锦绣山河成浩劫,荒凉禾黍惜余春。
地堪行乐歌吴女,天抱空忧累杞人。笑我未能除结习,诗肠纡轸重伤神。
乐三先生还有一首诗曰《题流民图》:“汤汤洪水柰愁何,莽莽流民涕泪多。正苦一时鱼沸郁,江南江北殚为河。”据其内容,当是描写黄河水患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民国时期,有两次酷烈的黄河水灾,分别发生于1933年8月和1935年7月,大半中华,蹒跚着成千上万的灾民,惨绝哀痛,史无出其右者。诗言“莽莽流民涕泪多”“江南江北殚为河”,可谓实录。另一首《乞食图》,也描写了连年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充满了深切的同情:
兵戈匝地马蹄骄,一饭谁能果腹枵。盈耳哀声听不得,却从何处更吹箫。
特别是作于抗日战争期间的不少诗作,真切描写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不幸。《丁丑纪事》二章,真实描写了1937年日寇入侵安吉,人民逃难的惶恐悲惨:
倭寇逞强暴,扬旙海上来。谁知将战阵,竟尔逼山隈。
苕上连烽燧,鄣南半劫灰。潜身何处好,沟壑与蒿莱。
老弱咸逃避,仓皇无善谋。举家若悬罄,危命等浮沤。
羝触真维谷,鸠容各抱愁。隆隆闻战伐,相对瞠双眸。
《长沙至常德车中》写江浙难民逃入湖南的困窘及作者渴望太平的呼喊:
秋阳熇赫耐炎煎,境入湘西别有天。田熟早禾秋岁足,山衔落日晚霞妍。
思乡过切翻无梦,行路何难仗有钱。搔首吟边鼙鼓急,几时能见太平年。
《九日感怀寄三兄(橘仙)》二章,《与伯兄闻莞、仲兄闻韵、友人潘天寿同在沅陵感赋》《城南题壁》,则描写了其个人在战乱中的“感时多涕泪”。尤其是《哭仲兄(兄于己卯三月十日长逝,年四十有六)》三章,描写了二兄诸闻韵亡故前后的情景,时在1938、1939年间,战火纷飞,诸事不便,时世艰难,人命危浅,兄弟情深,生死无奈,强烈抒发了国难家难填胸的凄怆隐痛,令人扼腕动容。
回首前年七月间,阿兄病重寄书还(戊寅七月兄抱病在湘,药无甚效,促余往诊)。驱车日夜湘西去,相与艰难返故关(余见兄病剧与之归里,时长沙大火后军事,傍午客行不便)。
呻吟床笫勉加餐,病骨支离不忍看。翻恐余心多隐痛,强谈趣事作欢颜。
临危犹作苍凉稿,梅是枯枝月半圆。梅月寻常能得见,精魂从此渺如烟。
哭雨凄风惨不开,荆庭忍见一枝摧。联床未尽生前话,魂魄还期入梦来。
因此,当敌人无条件投降时,他的心情是无限欢喜的,又掺杂着对慷慨牺牲者的深深哀痛。如《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抗日战争胜利,敌人无条件投降,书此寄慨》二章:
八年抗战未蹉跎,恢复中原旧版图。慷慨牺牲无万价,黄金怎抵好头颅。
一丸原子鬼神惊,千万倭奴解甲兵。毕竟和平胜侵略,顿时海陆举降旌。
(六)推究画理
作为一个取得重大成就的艺术家,乐三先生诗中对于画理的论述,也是切入玄赜,发人深省的。如《答王毓秀问画》:“法可由人理不偏,眼中景物任参禅。断断何必分南北,一点灵犀得自然。”言法可由人,不须分南北宗,只是一个自然之理。
如《题陈曼生墨花手卷》:“以不到家见天趣,先生画意擅芳春。屏除粉黛胭脂色,借取霜豪墨写真。”又《题卢坤峰竹石小景》:“坤峰之画有自许者于竹居多,此帧虽属小景,但见水墨淋漓,神全气整,非寻常刻意之作所可比拟,因系二十八字,以阐其隐。坤峰作画本无师,元气淋漓意造之。笔到兴酣留不住,天机一片寸心知。”二诗所谓之“天趣”“天机”,亦同为自然之理。
如《有携予旧画换新作者,并书此与之》:“四十年前写墨荷,不谙墨法乱鸦涂。今朝索我重新画,意托烟波泛五湖。”言墨法可贵,还须意境高远。
如《题仲兄闻韵遗墨(竹石)》:“仲氏遗留笔墨痕,风流潇洒若其人。今从画里瞻高格,想见当时重写神。”言重视写神,乃有风流潇洒。
如前文提及的《题寿兄横卷为王绍闻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九日(卷内前半部画竹石兰菊,后半部写雁荡山记游诗稿)》:“寿者作画具魄力,着墨不多心自雄。只写孤芳兰竹菊,一生奇特在胸中。”赞美着墨不多,而能写出雄奇之心。
特别是对黄宾虹的几首诗跋,对黄宾虹的艺术有着深刻的领悟和总结,值得研究者重视。如《题黄宾虹山水课稿》:“黄翁现代画中魁,唐宋元明蜕化来。傥不专心苦勤习,岂能有此异凡才。”揭示黄宾虹的成功得自中国优秀的传统,更得自于专心苦勤。又如《黄宾虹先生画赠白门清凉山居图并示和刘均量诗,依韵奉答(壬辰)》:
不谈图画谈文字,画即是字取之意。间有至理难尽言,唯内美者寿万年。
墨渍满纸碑三老(人有称其画如汉三老碑),知者颔之昧笑倒。昧笑倒,翁勿奇,
笔趣郁律蟠蛟螭。山川灵秀集腕底,诗中有画画中诗。
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书画同理,诗画合一,皆古已有之者。黄宾虹则有“内美”之说,并在其《富春山图》上自题“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人巧夺天工,剪裁青出蓝”。乐三先生乃于此“内美”,别有会心,格外推崇,称寿万年。
又如《寿黄宾虹先生(癸巳)》:
九十几人寿,黄公厚得天。虚怀抱风月,静趣狎山川。
画索自然理,心原上乘禅。岭霞映笻节,晚色更鲜妍。
推重虚静,高标“画索自然理,心原上乘禅”,宾虹与乐三,真不愧忘年之交也。
二、艺术风格突出
乐三先生的这400余首诗作,跨越六十余年的光阴,中间还经历了民国与共和的沧桑巨变,并且他自身也在不断地探索前进,但我们依然能够清晰地辩明其总体的风格与别调。
(一)音思流畅
此“音”指音韵,包括平仄和用韵;此“思”指情思的变化,与篇章布局相关。乐三先生的诗,无论古体近体,无论五言十言杂言,无论少作老作,堪称音韵朗朗,金声玉振。他说潘天寿“吟句铿然”,自己何曾不是如此。他的诗作,无论叙事抒情、勾摹物象,还是议论艺理,都是层次井然,布局精心,而又自然而然,止于所当止。早岁如此,中年之后,更加老练。至50岁以后的创作,称得上是“从心所欲,不逾矩”[5]。如约作于1953年的《雪中孤山看梅》,音思流畅,清雅而潇洒:
孤山不孤梅成林,冒雪吐花持素心。虬枝夭矫自交错,崛强不畏风霜侵。
湖水环碧光晶荧,摇漾花气溉釜鬵。龙蛇蟠郁气尤壮,网两窟处根弥深。
有如香海围玉屏,四面照耀辉璆琳。时有佳语不可醳,唯剩明月知清音。
我来雪中一凭眺,森森权作广寒临。开胸砉然发长啸,啁啾和我翠羽禽。
又如前面已录过的《黄宾虹先生画赠白门清凉山居图并示和刘均量诗,依韵奉答(壬辰)》一诗,以议论入诗,以文入诗,初读不免聱牙,细味则自有一种摇曳古雅的韵致。
(二)典雅清新而间多变奏
乐三先生诗用典精切,藻饰自然,风调高标,无有晦涩板滞,每每着意于天地美风物,人间至性情,且从自己生活遭遇着笔,道人所未道,总体上可谓典雅清新,而随时代生活境遇的变迁,又呈现多重变奏。
其早年之诗,多写自然美景,可以清雅概之,然已有《秋怀用杜少陵秋兴韵》八章等篇的拟杜之沉郁。抗战期间多有凄怆沉郁之作,却也有《沅陵寓舍同伯兄闻莞、仲兄闻韵》这样的风神洒落:
古木荒崖石径通,傍山客舍亦玲珑。吸将清气苏肝肺(时仲兄病肺晨起,常行呼吸新气),口占新诗任拙工。窗外声喧敲梦雨,炉头烟扬熟茶风。长愁养得心无碍,坐看江云幻碧空。
其50年代的诗,则目以风神洒落似乎更为精准。如前已引过的《雪中孤山看梅》《乙未四月将有雁宕之游,三兄橘仙诗以壮行,归后依韵答之》《雁宕山写生即景口占》均有一种横放杰出之感,非拘拘者所能道也。
乐三先生六七十年代的诗作,类多题跋,清雅潇洒之作既为其常,如《题鱼篓钓竿菊蟹图》:“野色平分满目秋,渔竿岁月足优游。归来笑对黄花饮,一醉欣然万虑休。”如《秋江放棹图》:“霜落清江点素秋,萧疏垂柳白苹洲。棹歌一曲随风发,散入烟波澹不收。”亦时有浪漫风趣之想象。如《玉簪》:
月润风和玉漏赊,蕊宫仙子宴流霞。无端醉里云鬟亸,堕却搔头幻此花。
又如咏鸡冠花的《又七绝一首》:
霞冠金距好雄姿,带露扬风羽健舒。疑是五陵新蓄种,昂然得胜斗来时。
然而其中也有二首落寞之作,这就是前已引过的《病中口占》与《六十书怀》,所抒发的老境落寞,在整部诗集中,的确算得上是别调。
(三)诗中有画
乐三先生的诗的描写,每每如在目前,堪称诗中有画,这应该与其画家的秉性相关,恰如王维诗一样的道理。其诗无论状景写人,还是抒情,均极为具体,细腻可见。如其早年的《晚归》:
乘醉独归来,明月上东岭。山犬夜当门,隔篱吠人影。
《舟过玄通港》:
风雨玄通港,扁舟此度经。芦芽连岸紫,山色压篷青。
残酒行鱼醉,吟诗水鸟听。舵楼一回首,烟霭满沙汀。
抗战期间的《泊建德与许旦楼》:
行舟之建德,系缆傍江城。长薄含烟暝,清川带月明。
灯稀宵市散,籁寂旅愁生。今夜他乡酒,衔杯共慰情。
前面已录过的《丁丑纪事》《长沙至常德车中》《画竹鸡(偶忆故乡情景题之)》,等等,亦具此特征。又如《题山水四绝》:
清溪春水深,杉柳看欲活。有客抱琴来,幽情寄脉脉。
林阴重欲滴,杳杳连孤村。飞雨前山去,斜阳忽在门。
深山积空翠,古松横苍苍。野寺隔西岭,疏钟摇夕阳。
北风何猎猎,木落剩荒柯。为语骑驴者,山亭风雪多。
直可当作四幅山水看待,诗集前俞楚石之诗赞曰“文人画有声”,良非虚言。
三、价值意义重大
乐三先生书画艺术,已有定评,不用费辞。与之相关的乐三先生的诗,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兹再从文人画的传承、对当代中国艺术发展的启示两方面,根据我们整理乐三先生诗作的一些感受,谈一些粗浅的认识。
(一)文人画的新传承
唐代的王维,是名照千古的大诗人,同时也是成就斐然的大画家,曾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同样是诗画双成的宋代的苏轼,则不仅对王维诗画艺术作出著名的论断:“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且进一步提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又提出:“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又跋汉杰画山二首》其二)从而正式辟出士(文)人画的疆域。其后,以宋徽宗、赵孟頫、“元四家”为代表的文化精英们,不断致力于诗画融构,最终将文人画推上至尊地位,而历观明清以来的大画家,概莫出于诗之外者,近世以来,诗更是列为“诗书画印”之首。乐三先生本师吴昌硕也是以诗人自许,吟诗甚而成癖。
乐三先生成长于这样的氛围,学画学书学印之外,更着意于学诗,乃成为自然而然的选择。乐三先生晚年手录诗作成《希斋集》,其最后的书迹,相比前部,有些潦草,于中不难看出一个病重老人最后的坚守。我们认为,乐三先生一生努力实践与坚守的,就是中国文人画以诗为根的传统。
品读《希斋诗集》,似乎松雪、大痴、云林、山樵、梅道、石田、六如、衡山、青藤、白阳、八大、大涤的吟哦并不遥远,而观瞻乐三先生书画印,则不禁有与中国人文精神觌面之幸甚。特别是其花鸟与山水之作,诗书画印相得益彰,笔墨沉酣,出心源,融金石,大画磅礴而蕴藉,小品有相而不着相,妙造自然,相比于其本师吴昌硕,乃更加典雅节制,清澈精醇,这无疑是乐三先生长久沉浸于中国诗国文化之所致。准确而言,正是乐三先生焕发内在于其心之中国文明之新创造。从今天的角度再来考虑,更为难得稀有,值得格外宝重珍惜。
(二)对当今中国艺术发展的启示
然而高妙的诗境并非刻苦即能至者。“汝果欲写诗,功夫在诗外。”乐三先生早年学中医成为执业医师,已打下坚实的国学文化基础,其和韵杜甫、李白、沈石田、王士祯、吴昌硕之作,皆颇得其神韵,可见乐三先生学习古今诗人所下的硬功夫,再加转益多师、取法乎上的弘博气度,兼以天赋艺心,师从名师,学习得法,不懈努力,最终成为现代中国文人画之巨擘。乐三先生这样的经历,实是赵松雪、黄大痴以来,特别有成就的中国艺术大家最普遍的一种学术经历,相信必能启示今天从事中国艺术者悟旧发新,再创辉煌。
总之,乐三先生的诗作,内涵丰厚,金声玉振,风调多姿,典雅清新而兼具沉郁、洒落,韵致超迈,不仅是古典诗在当代的新创获,也标志着中国文人画传统在当代的新发展,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
注释:
[1]笔者按,《诗集》之《希斋吟草》从120题至156题,可能为印刷错页,似应移置于《希斋题画杂录》最后,即接于《题潘天寿遗画不倒翁》之后。
[2]《乙未四月将有雁宕之游,三兄橘仙诗以壮行,归后依韵答之》。
[3]《三兄橘仙示诗依韵答之(壬戌)》其一。
[4]同上,其二。
[5]《论语·为政》,《论语译注》,杨伯峻译注,中华书局,1980,第12页。
(黄杰,文学博士,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副教授。)
——转载《美术大观》2022第一期
诸乐三先生
诸乐三绘画作品
诸乐三篆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