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两千多年的政治密码,陈远《我读论语》出版发行
陈远 | 《我读论语》书影
序
陈 远
众所周知,《论语》是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书。
在古代,论语是读书人人人必读的书。读书为什么?为做官,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说起来,也真是讽刺,孔子在他的时代,郁郁不得志,周游列国,到处去推行自己的主张,却不被采纳,“累累若丧家之犬”。在他死后,一部论语,成为历代读书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孔子也一步步被历代帝王从“文宣王”,一路打扮到大成至圣文宣王,到了清代,更是登峰造极,成为至圣先师,连皇帝也要拜祭。
孔子何以在身后获得如此哀荣,有了如此的威力?说到底,是历代帝王看中了孔子学说中可供他们利用的部分,于是层层加码。孔子的地位,越来越高,读书人对论语,趋之若鹜。在这种合力之下,孔子变得面目模糊,《论语》的思想,一方面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方面,甚少有人去认真探求,《论语》到底在说什么。
甚至,《论语》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仅供批判。
这一倾向,发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当时,儒家几乎成为千夫所指:国人的奴性,是因为儒家的教育,古代中国的专制,是因为有儒家当帮凶。无须说,在这样的论调之下,作为儒家的创始人的孔子以及记载他言行的《论语》,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但殊不知,五四诸贤,批判的是专制而非儒家和孔子,他们的宗旨,更多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儒家不过是他们“批判的武器”,今人则不同,如今批判儒家的人,多是没有能力对制度等问题进行反思。对《论语》、孔子以及其之后的儒家进行“武器的批判”,更为容易,也更为简单。
实际上,正如刘强在《论语的大智慧》一书的序言中所言:《论语》实为吾国第一部私家撰述,开启了六经之后述作并举的一个崭新时代。换言之,《论语》不仅不是通常所说的教条,反而是对一切教条的疏离和反叛。
正是有了孔子,才打破了天下之学尽出王官的情况,让平民也有了接受教育的机会,这在当时,不亚于是一场开创性的革命。
关于《论语》的作者,众说纷纭。我则比较倾向于柳宗元在《论语辨》中提出的说法:
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之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仲尼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自《论语》成书之后,《论语》的注疏,可谓汗牛充栋,达三千多种。简而言之,具有代表性的如下:
东汉末年,郑玄以张侯论为本,作论语注,之后,魏代何晏又以郑玄本作论语注,为现在最古的论语注本,也是通行的宋本十三经注疏中论语的版本。
何晏所撰《论语集解》,作者共五人:何晏、孙邕、郑冲、曹羲、荀凯。“共集《论语》诸家训注之善者,记其姓名,因从其义,有不安者,辄改易之”。
之后又有梁皇侃为《集解》作《论语义疏》,唐代时传入日本,为日本人所重。
宋代时又有邢昺为《集解》作新疏,即《论语正义》,“翦皇氏之枝蔓傅以义理”,“为程朱开其先路矣”。
之后,朱熹编四书,其中有《论语章句集注》,训诂义理并重,通俗易懂,为明清两代科举用书,影响极大。
清人毛奇龄的《论语稽求篇》,专为驳斥朱熹而作,旁征博引,资料宏富。但清人注疏中,影响最大的则是刘宝楠所撰《论语正义》,该注疏打破了汉学宋学之见,不守一家之言。
近人杨树达所撰《论语疏证》,为陈寅恪所推重,称“乃自古诂释论语者所未有,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径,树一新楷模也”。
程树德所撰《论语集释》,是集古今论语注疏之大成,引用典籍六百八十余种,蔚为大观。
以上诸注本,固然经典,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不免过于艰涩,不仅不会让普通读者对《论语》生出亲近之心,反倒有望而却步之感。
今人注本,则以钱穆、杨伯峻和李泽厚三家注本影响最大。
钱穆承接宋明理学,其注本《论语新解》可视之为宋明理学之后续或普及本。钱氏为现代信古派的一代宗师,对传统和中国史充满敬意,其注本,以此得之,以此失之,钱氏解《论语》,全以朱熹谓正宗,之所以谓其“照着讲”,原因即在于此。但是真实的孔子和《论语》,远比“道统之中的圣人”这一面目生动得多。如今我们读《论语》,不仅应该有“温情的敬意”和“同情的了解”,也应报有“圣人亦凡人”的平等观念,惟如此,才能窥得孔子真面,让流传两千年的《论语》,在此走进日常生活。
当下《论语》诸注本,以杨伯峻《论语译注》最为流行,杨注长于训诂,而短于义理,且失之于过简,看似“冷静客观”,但对历史和传统,稍嫌漠然。而《论语》恰恰是一本带有温度之书,若无情感,则读过百遍千遍,无益也。杨注此等面貌,或许有“时代原因”存焉,对此不可不查。
李泽厚的《论语今读》,以思想史的角度切入,重在发掘《论语》对中国文化全方位的渗透力量,李氏以思想家的身份,对于此种视角,可谓游刃有余,此注本,亦可谓原创性最强之注本,本应开创注解《论语》的新方向,可惜面世后,其受关注程度与前两注本相比似有不足。另外,李氏长于义理,却短于考证,对于《论语》背后的历史事实考察不足,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其译文,亦常有疏漏之处。
这样说,并非是轻薄前人,相反,在我过去读《论语》的过程中,以上三个注本所给予的滋养最深,如今我之所以能够写一本关于《论语》的书,正是得益于以上三书,在我写作此书的过程中,脑中萦绕盘桓的,也是这三本书,我的工作,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开展的。
我为何要写一本关于论语的书呢?
在写作之初,我对此并没有明确的答案,或许是因为情感,或许是因为生命中正好有一段潜心读书的时光。
当我在电脑上整理完书稿的最后一个字,这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我想通过这本书:
一、 破译两千年政治的密码。《论语》一开始只是一家之言,及至汉武帝“黜罢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一路水涨船高,成为中国历史中延续时间最长的“意识形态”,其间文化与政治交相激荡,互为表里,想要了解中国何以如此,不理解《论语》,无异于缘木求鱼。有人说,《论语》只是一种文本,不是“意识形态”,对此我是不能认同的。此书虽然未必能解决这一问题,但这始终是我的一个目标。
二、 寻找中国人曾经的精神家园。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在那里,过去宗法社会的余绪尚存,成年之后读到《论语》,我发现,尽管我的父老乡亲们大多数人没有读过《论语》,但是他们言行背后的逻辑,实际上是来自于《论语》。如今,我们这一代人,在工业化和商业化的大潮中,几乎人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但,我们终究还是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天的我们,何以成为我们?今天的我们,将要向何处去?《论语》或许不能解决后者,但是可以为前者提供一个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并非确定的,惟一的。
三、 发现根植于传统的现代性,构建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沟通的桥梁。前几年,《论语》一度大热,我曾经和李泽厚、余英时二位前辈探讨过《论语》。李先生说:《论语》中读不出民主与自由。余先生说:《论语》只能冷读,不能热读。这都是极深刻的见解。李先生的立论,有他自己的逻辑,但是在我看来,这是把过去中国专制社会的果,归因于传统文化的根,事实是否如此,其实值得推敲。《论语》的主要内容,恰恰是孔子对于如何才是理想的社会、如何才是理想的政治这样问题的思考,考察孔子的言论,其实更多是针对如何限制上位者的权力这一角度展开,因为那才是孔子理想中的社会与政治该有的样子,这一点,会陆陆续续在本书中展开。另外,我也觉得,世界文化要融合,不要对立,就不能只强调中西文化的不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提出:心同理同,物同理同。西哲斯宾诺莎:思想之伦次依循事物之伦次。孔子的儒家学说,和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同时产生于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绝非偶然,只不过,中国后来的发展路径,走了一条与西方截然不同的路。过去我们谈论中西方文化,总是强调中西之间的差异,但是在我看来,中西固有不同,相通处也甚多,所谓“东海西海,人心攸同”,过分强调不同,中西方文化的融合就是一句空话,发现和挖掘其间的共通之处,地球村才会变得越来越和谐,虽然“地球村”这个概念很久没有人提起,虽然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壁垒在这个时代正在重新形成。
我们评价古人,要回到古人的情境,用今天的观念去评价古人,何其轻薄,何其粗暴。今天,《论语》不再是人人必读书,但,也不必以不读《论语》引以为自豪和光荣。
这些年来,我几乎每年都会读《论语》,有些想法,没有及时记录下来,也就转瞬而逝,今年重抄《论语》,有了想把这些想法梳理整理的冲动。作为一个现代人,我读《论语》,不是把孔子当成至圣先师,不是匍匐在孔子的脚下带着膜拜的眼光去看他,而是有许多发挥,这是六经注我,也是我与两千年前的孔子跨越时空的一场对话。
我想回到孔子的时代和他的处境去理解他,同时保持自我。所以,这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注疏。这本书中,有孔子对我的启发,也有我对孔子的修正。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阅读经典,既不能穿凿附会,强以己见去理解古人,也不可以迷失自我,淹没在古人的阴影当中。
我读《论语》,是把《论语》当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单条单条的去理解。过去的注疏采取单挑注解的方式,有其优点,可以让刚开始接触《论语》的人更便于理解其内容,但也有缺陷,就是造成了《论语》内容上的割裂,甚至出现自相矛盾的地方。《论语》虽然是孔子弟子们编撰的语录体,但是它并不割裂,就像孔夫子,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个割裂的人。
在我眼中,孔子是个可爱可敬的老人家,他真实,不虚假,有智慧,也有他的局限,我想在这本书中,向大家展现尽可能真实的孔子,当然,这个真实,是我眼中的孔子。
本书的体例,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论语》原文,第二部分为译文,第三部分,则是我的解读。《论语》原文,以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为蓝本,篇章安排,一仍杨氏其旧。书中所引众家注疏,则多来自程树德之《论语集释》,其他则是引自原书,引文出处多在文中标注,不再另外注释,这也是因为,我所引众家注疏,只是为了阐发我之所思,或者印证我之所断,故亦不再将历代注疏单做为一部分,而是将其置于我之解读之中。
过去《论语》的注本,种类繁多,众说纷纭,甚至相互辩难,让人莫衷一是,本书取名《论语新断》,希望通过此书,让读者可以对《论语》有一个精准清晰的了解。我之所思,前人已有者,则述其所以然,前人无者,则谨慎呈我之见。
这本书,在很多的地方,推翻了前人的成说,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本着“修辞立其诚”的态度,我见从我出。不当之处,当然由我承担,苟有所得,那是因为我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
当然,写这本书,给我启发最多的,还是孔子,我由衷地喜欢和感谢他。
在我幼年时,曾看我祖父在院子里摆一张小方桌,拿着毛笔,一丝不苟地抄“学而时习之”。这一景象,在我人到中年之后,愈发清晰,之后的岁月,每次读论语,我都会想起这个景象。这是祖父在我幼小的心中埋下的种子,如今它要发芽了。
辛丑秋陈远记于吾庐
购买《我读论语》请扫描二维码
——刊载 | 长三角美术家网